修凯尔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在这种时机和伙伴吵起来也罢,和骑士团对峙也罢,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只不过,如果拉赫特真的想要动手,他只需要夺下任意一名对手的武器,甚至是徒手拆毁一张行军床,都能用铁杆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戳成筛子。他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用语言来威吓,就证明他还不太想真的打起来。
那么,要怎么办呢?夹着尾巴逃走大概是唯一的方法了吧。修凯尔看了拉赫特一眼,魔族青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停留在指在他鼻尖的枪尖上,如果他是那种长着獠牙和尖爪子的魔族的话,他的表情应该会是哈德拉常常露出的那种狞笑。
“那个魔族露出本性了!抓住他们!”骑士队长叫喊着,
在修凯尔喊出等一下之前,拉赫特已经空手夺过了刺向他的那杆长矛。他就算因为身体不适,行动变得迟缓了,也远比那些人类要迅速。刺向魔族青年的刀剑和剩下的长矛穿过了他在床上留下的残影,真正的拉赫特一手夹着修凯尔,另一手拎着长枪,已经远远地站在了包围圈外。连修凯尔都没能弄明白,他们是怎么穿越那堵看起来密不透风的人墙的。
“我们跑。”拉赫特低声地说。
他是顾及他的朋友修凯尔和曾经并肩作战过的阿邦,才没有真正露出本性,还是说这才是他的本性呢?修凯尔来不及思考,而拉赫特没有放下他,就这么一手拎着长枪,一手把修凯尔夹在腋下,用这种阻力极大的姿势,飞快逃跑。
人类的呼喊声逐渐远了,修凯尔这才发现他们在往光柱前进。拉赫特为什么还要回到那里?修凯尔怀着疑问扭过头看了魔族青年一眼,发现拉赫特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大滴的汗水从他的脸上滑下来,他看起来比和大魔王交战,挨了一顿毒打的时候还要虚弱,如今只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要带着他逃走的样子。
可是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拉赫特趟过了之前能轻松跳过的小河,绕过了能轻松翻越的岩石和翻倒的大树,终于在光柱的边缘已经到达他们视线之内的时候,精疲力尽地连同修凯尔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人类会继续追上来的。”拉赫特低声地说,“他们害怕我逃走了以后夜里回去暗杀他们,所以不抓到我们是不会罢休的。但是我跑不动了,我们必须休息一下。”
“这样的话,不如沿着河流前进。”修凯尔提议。
河水会掩盖他们的气味和足迹。而且也能冷却拉赫特的身体。修凯尔觉得拉赫特的体温高得吓人,但是他虽然头痛和烦躁不安,却也既不咳嗽也没有打喷嚏,这已经很明显不是感冒的症状了。修凯尔也隐约觉得不安,但是说不出不安在哪里。他们同吃同住,甚至修凯尔还吃得更多一点,如果真的如同拉赫特的戏言一样,是中了非常排外的当地居民在食物里下的毒,那么修凯尔也应该先倒下才对。
“那样的话方向不对。”拉赫特简要地回答,“我们要回到光柱旁边去。”
“为什么试图回到光柱里?”修凯尔问。
“因为你中了诅咒。如果不设法解除,你会死。一般有毒的植物附近都会生长解毒草,所以光柱附近或许有能救你的方法。如果只有塔鲁萨死了,而另外一个人没死,甚至没有遭受诅咒的痕迹的话,这可能是普通的人类无法感受到的魔法,而且只有在有意识地感知到它存在以后才会发动。你不要多想,免得不小心触发诅咒死掉。”拉赫特说。
“但是你无法进入光柱……”
“总会有办法的。”拉赫特说。
总会有办法的,但是有些时候就是没有办法。修凯尔苦笑着拍了拍躺在地上喘气的拉赫特,拉赫特却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我听见动静了,他们来了。现在我还没法全速奔跑,我们得躲起来。”
他旋转起了手中的长矛。这不是那柄他熟悉的能够承受他所有力量的魔枪,而是普通的竹子做的,绑着铁枪头的简易武器。波普家那种乡下武器店都绝对不会收下这种糟糕的武器,但是拉赫特旋转着它,他自己就像一阵灼热的狂风。
“真空冲击斩!!”
竹制的枪杆断裂了,铁枪头融化了,但是那阵狂风撕破了它面前的一切障碍,四周的树木七歪八扭地倒下,地面出现了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龟裂。
拉赫特拉起修凯尔,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这片黑暗之中。
失重的感觉很长又很短。在坠入深渊的前一秒,拉赫特反手拔出了修凯尔腰间的魔法细剑,毫不犹豫地把它戳进了泥土深处,直没入柄。他就这么靠自己的臂力,用这把不靠谱的武器把两个人一起固定在了坑壁上。
“我想问一个问题。”晃晃悠悠地挂在半空中的修凯尔说。
“在不被那些人发现的前提下,随便问吧。”
“你挖的这坑到底有多深??”
“以前没有专门对着地面打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多深,不过不管多深,我摔到底下应该不会死,你就很难说了,所以最好抓紧我。”
“万一一起掉下去了,会卡在缝里爬不出来,最后一起饿死吧。”
“害怕吗?”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不想要这种过度悲惨的结局。”
“真的卡住的话,徒手挖开爬出来不就行了。不死骑团长大人不会从小就没有干过粗活吧?”
“见笑了……”
修凯尔想,要不是拉赫特一只手挂在空中,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抱着他一起悬空,自己的脸肯定是会被气愤的陆战骑捏肿的。至少他现在已经听到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的声音了。拉赫特如果生气地咬他一口,那他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那些人类好慢。”拉赫特说。
但是现在就连修凯尔也听见人类追来的脚步声了。地上这个一看就是人为破坏造成的巨坑固然非常可疑,但是因为巨坑很大,搜索起来也很麻烦,那些人类好像就直接坐在旁边被冲击波吹倒的树上,开始聊天了。
这聊天必然也是针对他们的,因为人类坐在这里,就意味着人类知道他们在坑里。只要慢慢等待,他们肯定会觉得饥饿口渴自己投降。因为他们没有攻击人类,所以也许只会被当做用黑暗魔法暗暗诅咒别人,被发现了就狼狈逃窜的胆小魔族,和虽然力气很大,其实没什么战斗力的普通人二人组。在这种情况下,比起爬进坑里被底下的魔族用抢走的枪戳屁股,聊着天来迫使他们自己出去肯定是更好的办法了。
“你确定那个魔族不会跑远吗?他跑得比金属史莱姆都快,”他们听到骑士队长的声音,“我们坐在这里休息的时候,他们可能都已经跑过山头了。”
“他们跑不远的。”是那个老人的声音,他声音里含着怒气,口吻斩钉截铁,“在城堡来的马车到达小镇之前,老乔家的小姑娘就跑来告诉我,摧毁小镇的罪魁祸首,堂而皇之地回到镇上来了。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已经实施了计划。那个魔族就算一时能跑掉,也跑不远的。他活不了多久了。甚至可以说,我还以为你们撕开帐篷的时候,只能看到他的同伙在他死掉的尸体旁边哭呢。”
修凯尔浑身一颤,他随即听到骑士队长惊讶的声音:“计划?什么计划?”
“帕尔戴斯被魔王军摧毁过一次,我们不会再让任何魔物踏足我们的小镇。”老人说,“知道有魔族接近,我们就在所有的食物和水井里都放了专对魔物起效的,可以煮干他们身体内所有水分的毒药。我们只在河里撒了一点,就毒死了下游所有的达因半鱼人,而对水里的鱼,人和动物都不会造成任何伤害。最妙的是,就算那个魔物不碰任何食物和水,只要他的人类伙伴食用了这些食物,毒素也会经过接触传播给他。魔王军摧毁了帕尔戴斯,所以小镇的人会自己保护自己。如果你觉得这种毒药不错,可以把配方带给女王,我们可以用它保护整个卡尔王国,让任何魔物都无法靠近我们。”
也许那些人是在胡说,因为他们也看到拉赫特因为过度疲劳和挑食身体不适,才会用这样的言语来恐吓他们,从而让他们乖乖现身去请求解药吧。修凯尔怀着一点侥幸心理想着,但是河流下游的达因半鱼人确实已经死了,如果他们信口胡说,是不会提及那件事的。那么拉赫特……
他想,背包里的解毒草应该多少是有点作用的,而且拉赫特不但流着一半人类的血,还和波普一样,被巴兰的龙血强化过,所以他对一种对人类无害,仅对魔族和怪物有效的毒物应该多少有一定程度的抵抗力,所以才能活下来吧。但是如果这些人说的是事实,就是食用了当地人提供的食物的修凯尔本身在一直毒害着他,所以解毒草也没能起到作用……
修凯尔扭头看拉赫特,魔族青年面无表情,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一样。
“在没有和女王请示的情况下直接杀掉这个魔族是不是也不太好。”骑士队长说,“不管怎么样,他们确实是带着女王的纹章来的,也真的去调查过光柱。”
“你别傻了。”老人用严厉的声音说,“那些东西再怎么样也和人类是不同的生物,不要想着能和他们交流!塔鲁萨的尸体还没让你醒悟过来吗?”
“但是那个人类说塔鲁萨昨晚去提醒过他们光柱的事情,而且那个叫修凯尔的人说塔鲁萨是那个魔族的表哥,会不会是塔鲁萨有魔族的血统,你们的这种毒药也误伤了他……”
“你开什么玩笑!”老人咆哮着,“你这是要说,是我们杀了自己的孩子,反而嫁祸给那个下贱的魔族吗?”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修凯尔这么想。人类有无限的可能性,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放着不管那个魔族也会死的话,我们就没有必要深追了。”骑士队长说,“要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没有必要在他的身上多费工夫。他的人类伙伴也许只是受蒙骗的,事后就会醒悟过来……”
“你太天真了。”老人说,“被魔族蒙骗的人类是绝不会醒悟的!三十年前,不是已经有执意跟着魔族的男人跑掉,最后被害死在山那一头村庄里的女人了吗?”
修凯尔发现拉赫特的身体在颤抖。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一起挂在这里挂了太久,魔族青年的体力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也可能是因为那些话激起了拉赫特痛苦的回忆。但是拉赫特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可能就像一只受到了死亡威胁的冲锋兔,虽然自己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却还是瞪着眼睛紧盯着可能会杀死自己的对手。
“我们最好设法回到卡尔城堡去找阿邦。”修凯尔小声地说。
“没时间了。”拉赫特简要地回答,“既然他们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所谓的计划,他们就肯定能料到我们遇到危险就会回去。道路一定被封锁了,在平原上走也很显眼,是白白送死。”
“可是这样等下去……”
“你那么担心我吗?”拉赫特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个扭曲的咬牙切齿的微笑,像是他的手已经快要握不住剑柄了,“比起担心我来,你还是担心自己吧。他们顶多杀掉我,但是会对你做的事情,可不止是杀掉那么简单……哦,不,人类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怀恨,因为你已经改邪归正了,有一点怨恨,都会被当成邪性不改,还是魔王军的余孽。你必须比所有人类都正直,宽容,维持着这样的外表,你才能觉得自己可以问心无愧地活下去。修凯尔,你真可怜,人类不宽恕你,你自己也不宽恕自己。”
都到这时候了,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呢。修凯尔抬起手来,替拉赫特擦去了流到眼睛里的汗水,“他们要杀的是你,我只是无辜被牵连的人,你还对我这么刻薄。”
“因为快死了,所以才要说出刻薄的真话。”
“我记得……”
“我可不会再哭着说自己的悲惨过去了。那种丢人的死法如果在三个月内出现两次,巴兰大人在那个世界会暴怒殴打我的。”
“我记得教堂没有被你毁坏,那里的神官应该知道解毒咒文。我们可以去教堂找他们帮助你。如果他们真的像宣称的那样,无差别地面对一切生物的话,他们应该不会拒绝你。这一次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
“那头顶上这些人该怎么办?”
修凯尔解下腰间的剑鞘,像用利刃切开豆腐一样刺进了头顶上的泥土,“你抓着这个,把那柄剑还给我。你还有力气单手把我抛上去吗?”
“这点小事没有问题。你的意思是一起冲出去,然后用玛夏德把他们集体冻起来?”
“既然死到临头,我们就相信诺瓦一次吧。”
“等一下,听你的语气,那个小孩是不是不太靠谱……”
不管多么不靠谱,如今这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了。修凯尔听见拉赫特喉中随即发出的一声低沉的战吼,随即身体一轻,已被高高地抛了起来。在身体达到最高点的时候,修凯尔用右手食指按住了剑上镶嵌着的那块蓝宝石。
“玛夏德!!!”
这时候修凯尔才看出来,前来追捕他们的至少有二十个人。那些人类虽然随时警惕着他们突然从巨坑的某个角落冲出来,但是还是没有准备好,或者说,对于普通人类来说,他们的动作本来就是无法捕捉的。那些人类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冻在了原地。
拉赫特也从坑里跳了出来,揽住了下落中的修凯尔的腰,两人轻捷地落在了巨坑的一边,正好是冻在巨大冰块里面的骑士队长的旁边。
“真的很不靠谱。”拉赫特用手在骑士队长的眼前晃了晃,确认冰块里的人眼睛随着他的手滴溜溜的转,然后敲了敲冰块,冰块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然后这么宣称,“但是,直接追杀我们的人暂时解决了,可喜可贺。”
“我们走。”修凯尔说,“要快。”
“如果我们还能快起来的话。”拉赫特苦笑着说。
现在他们有两个选择:光柱和教堂。如果选择光柱,他们不一定能找到解开诅咒的方法,而拉赫特剩下的时间也可能撑不到回到小镇,甚至有咒文失效,那些人类再次追上他们的可能。如果去教堂的话,拉赫特多少能得到治疗,如果那里的神父或者修女真的愿意拯救他们的话。
“别忘了,魔界之神刚刚才被迪诺少爷踩在脚下。”拉赫特幽幽地这么说,“我们应该去光柱那里,如果我真的没救了,至少能救你的命,让你能回到卡尔城堡,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老师。”
“你知道我的弱点。”修凯尔说。
“你也知道我讨厌你这点。”拉赫特叹息着说,没有强硬地继续自己的主张。
回程比来时更加艰难。拉赫特的脸色就连作为人类的修凯尔都能看出越来越差。他已经没法再一手夹着修凯尔奔跑,修凯尔必须用自己的腿跟上他的脚步。这很难,但并非不可做到。因为拉赫特的脚步也变慢了,他们如今的速度几乎和普通人无异,与从前的他们相比,这甚至不能说是爬行,简直是在地上蠕动。
但是没有时间休息了,修凯尔知道,拉赫特如果再次倒下,可能就再也没法站起来了。而他自己也没法扛着拉赫特走这么长的路。这时候他开始憎恨自己的无法医治的身体。如果说在大魔宫决战之后,他认为自己失去力量不但可以部分弥补自己的罪行,也可以堵住大多数人类的嘴,那么如今,他憎恨那样想过的自己。
生命不过是一种武器的话,如今连这种武器都无法掏出的他,和拉赫特讨厌的那些人类又有什么区别?
小镇废墟逐渐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平常不屑于光顾的教堂尖顶如今像是救星。诸神眷顾的帕尔戴斯,排外的帕尔戴斯,这座教堂里藏着的答案会是什么?
他们互相搀扶着,奔跑着,朝向那不可期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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