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森,这个名字,是院长起的。她说,希望我能长成一片森林,为一个“家”,撑起枝叶。我那时不懂,现在才明白,原来她想给我一个归处。
小时候,我不懂,为什么别人都有家,而我没有。
育婴院的老师总是告诉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可如果生命真的那么珍贵,为什么有人会被抛弃?如果所有的孩子都是被期盼、被迎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为什么我却成为了一个例外?
刚到育婴院的时候,我常常听到夜里有孩子趴在被子里哭。我问他们为什么哭,他们说,他们梦见了爸爸妈妈。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他们。我甚至已经记不起,他们长什么样了。
有时候,我想,他们是不是也已经忘记我了?还是,他们还记得,却不愿回来?他们是有意的,还是万不得已?他们会不会,也曾有过哪怕是一瞬间,后悔过?
有一年圣诞节,育婴院的院长拿出一箱子围巾,让我们自己挑一条。我选了一条浅蓝色的。我记得院长说,小时候我被送过来时,被裹在一只淡蓝色襁褓里,我想也许那是妈妈喜欢的颜色。我问院长,是谁送的?院长笑着说,不知道,或许是圣诞老人吧。我盯着那条围巾看了很久,想象着,会不会是妈妈偷偷织的?会不会,她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所以没法来接我......但其实还是挂念着我?
有时,我宁愿相信,他们离开,是我的错。是我不够乖。这样至少,还有理由。至少,这说明,只要我够乖,只要我做得足够好,也许有一天,他们就会回来。只要我足够努力,我就能让人留下。
小的时候,我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孩子。不管是院长让帮忙搬书,还是小孩子摔倒了需要人扶起,或者新来的孩子不敢睡觉,我总是会主动去做。我希望自己是有用的,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点。
有一天,一个新来的小孩住进了我的宿舍。他比我小几岁,瘦瘦小小的,眼睛总是躲闪,不怎么说话。第一天晚上,我听见他在被子里压抑地抽泣,便轻手轻脚地坐到他床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吓到,但又慢慢抬头看我,眼里满是防备和犹豫。
“你是不是想家?”我低声问。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要不要吃糖?”我在床头柜里,翻找出一个铁皮盒子。院长说,这是塞在我襁褓里唯一的东西,一只旧铁皮盒子——里面装着一整盒水果硬糖。每次我自己实在受不了难过的时候,我才会不舍得地吃一颗。
我摇了摇盒子,糖果在里面撞出清脆的响声,“你喜欢哪种味道?”
他眨着红肿的眼睛,用袖子蹭了蹭脸,小声啜泣着说:“……苹,苹果味的。”
我从盒子里翻出一颗橙色的糖,放进他掌心。
他鼓着腮帮,含住那颗糖,像是终于握住了什么能让人安静下来的东西。渐渐地,他的呼吸平稳下来,哭声止住了。我松了口气,心想,至少这一刻,我是被人需要的。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每天一起起床叠被子,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做礼拜。晚上熄灯前,他会问我:“你会一直在吗?” 我每次都会笑着点头,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至少,我想,起码还有人需要我。
可是半年后,在一个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早晨,他被一个新的家庭领养了。院长亲自牵着他的手,送他到门口,和那对年轻的夫妻交谈。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些不安,但很快又低下头。
“你要乖乖的。”我对他说,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一点。
“我会写信给你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他抱着我偷偷送给他的那一盒糖,哭得整张脸都涨红了。然后,他牵起那对夫妇的手,慢慢走远了。
那天晚上,我下意识地还是转头跟他说“晚安”,却只听见墙壁传来的无声回音,才想起来,他已经不在了。
我等了很久。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他的名字渐渐被遗忘,连院长都不再提起。我才慢慢明白。他不会再给我写信了。他不会再回来找我了。
一开始,我很生气。我想质问他,是不是他骗了我?是不是他从来没有真的把我们当成他的家?是不是他只是为了否认过去,所以就要疏远我们?可是后来,有一天,院长偶然提起,他的养父母搬去了另一个城市,他开始去学校了,适应得很好。
那一刻,我突然释然了。
他没有骗我。他只是在他该去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他离开,不是因为我不够重要,不是因为他忘记了我们,而是因为,他的世界变得更大了。
我终于明白了,有些人,不是不想回头,而是他们已经走得太远,回不来了。
可这并不会抹去他曾经带给我的温暖,也并不会抹去我曾带给他的慰藉。他仍然是那个半夜里会哭泣钻到我被窝里的跟屁虫,仍然是那个洗头发泡沫洗不干净的糊涂蛋,仍然是那个分别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的好朋友。
只是,他的生命继续向前,而我也该学会放手。
曾经,我也怨恨过我的父母。怨恨他们为什么带我来到这个世界,又把我留在这里。怨恨他们为什么连一个解释都不愿意留下,为什么让我连去责怪的资格都没有。可是,怨恨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们已经走了,无论是迫不得已,还是心甘情愿。无论是记得,还是遗忘。
曾经,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乖”,足够“好”,他们就会回来。可后来我发现,他们的离开,从来都不取决于我,而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有他们的理由,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恐惧,也许只是……单纯地想离开。
曾经,我拼命想抓住一切,试图用“被需要”去填补那份缺失的爱。可是现在,我想,我也该学会放手了。
放手,不是认输,而是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途。放手,也是放过我自己。
如果他愿意留下,我会珍惜。但是,如果他终究选择远行,我也会祝福。
我终于不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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