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案子没解决，又多了一具尸体。两条人命了，让我怎么跟上面交代？”市公安局裕成分局的走廊里，罗继宏绷紧了脸，行色匆匆地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自动忽略了一路上向他打招呼的警员。
“目前还不能确定两者的关联，但身亡者是连盛的员工，有可能和汪晓桐的死亡有关。我们已经把她的指纹送去比对了。这次可能会是一个突破点，罗队。”崔越紧跟在他身旁说。
“我要的不是可能，你得是真的有把握。” 罗继宏摇了摇头，“知道么，一开始任命你做调查小组组长的时候上头就有人不同意，说你还太年轻，你得证明他们是错的。”他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微偏过头，“也证明我没有在这件事上失算。”
崔越只是站着，没有说话。罗继宏绕到办公桌后坐定，叹了口气，“说说吧，这个杜忻，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
“杜忻，三十三岁，周五在她的独居公寓里被发现死亡。尸检报告刚刚拿到，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大约在周三10月25日凌晨。死因是安眠药服用过量抑制呼吸。”
“安眠药？有检查出其他伤吗？”
“没有发现皮肤表面有任何伤口，只是药物使用造成的。”崔越说，“她长期患有轻度抑郁症，现场勘验人员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医生的处方还有很多抗抑郁类药物。”
罗继宏摸了摸下巴，“听起来就是自杀。她和汪晓桐有什么关系吗，我要的是嫌疑人，不是死人。”
崔越正要解释，桌上的座机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好极了，周末也打过来！”罗继宏一拍桌面，厌恶地看向声音来源。
“看看，这些媒体，从上周开始一天都没停过，简直就是骚扰！”他怒斥道，“我也不想催你，但是现在上头怕的就是舆论，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吧。”
崔越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郑重装裱的一张罗继宏和市公安局局长的握手合影，平日里罗队很少有照片里那样的好脸色。
“小组在尽全力办案，在我们掌控之内的事情您放心好了。”
罗继宏早就习惯了他这种看似迎合，实则不温不热的态度，摇摇头向他一抬手，“赶紧查去吧，拿不出嫌疑人也得给我点东西。先搞清楚杜忻和那个汪晓桐的关系。”
“汪……晓桐？”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一脸疑惑地看着崔越，“没听她说起过。”
空旷的工厂车间里，一排排全然相同的机械设备衬得其间的两个人格外醒目。挑高的金属顶棚下，回声在纯白的空间里回荡着。
“如果这是关于她在公司的事，你问错人了，”他说，“杜忻从来不跟我说她工作上的事。”
“你是她的男朋友，最近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或者尤其情绪低落吗？”崔越双手抱臂，脊背靠着一根白色的柱子。
“我们这段时间在冷战，完全没有联系，”男人挠了挠头，“实际上跟分手就差发一条短信正式结束了。”
“详细说一下吧，谁提的分手？想要分手的理由？”
“她碰上麻烦了吗，”男人显得有些不情愿，看崔越没反应，还是妥协了，“说出来也不要紧，我们两个人都有分开的想法。原因么……只能说，没经历过的人绝对没法想象和有心理问题的人交往有多累。”
“累？”
男人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苦笑了一下，“她私底下情绪很不稳定，动不动就生气，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句话会触到她的点。她对其他人，尤其是工作上的人都很好，表现得很正常，只会对亲近的人发火。我当的不是男朋友，更像是她的情绪垃圾桶。一天两天不要紧，但没人能忍受长期这样过日子的。我和杜忻开始疏远那会儿，她的抑郁症应该比以前更严重了。”
“所以你没有想过帮她一起对付心理问题？”
“我就说，没体会过的人是不会理解的。”男人看上去很无奈，“她的抑郁症都是我无意中看到她的药才知道的，她压根没想过告诉我。杜忻是太独立的一个人，她不习惯把自己碰到的问题和身边人倾诉，哪怕是再亲近的人。我一个工程师在这方面的知识又是白板一块，也没法一直单方面付出，我想着分手对我们都是好事。”
“杜忻其他亲近的人呢？家人，朋友？”
“她没有太多朋友，也没什么兴趣爱好——哦，除了偶尔去看场老电影以外。圈子主要是工作上的那些人，她把事业看得比什么都重。家里人就更没提过了，可能她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到了那份上吧。”
男人渐渐意识到事态有点不对劲，小心地问道，“怎么这么多问题，她出事了吗？”
崔越放下了手臂。“是，”他说，“很遗憾，她去世了。”
“崔哥，”崔越前脚刚回到调查小组的工作区域，组里的人就围了过来。他知道他们初步走访调查结束了。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他半坐在桌上，双手撑着桌沿。
“同事都对她评价不错，名牌大学出身，工作努力，能力强，人有些内向但是很有礼貌。问下来没人知道她有抑郁症或者看出她有抑郁倾向。”
“家属呢，有说什么吗？”
“问题就在这了。她的家人，勉强只有一个父亲，在她十六岁的时候离婚另组家庭了，此后几乎断了联系。这次只是来认了尸体，完全不知道她的近况。她母亲在一年前因突发疾病去世。她还有个亲弟弟，小时候因为意外去世了。”
“命运多舛啊，难怪会抑郁。”有人感叹道。
“不要想当然地假设任何事情，”崔越皱了皱眉。
“还有一件事，”负责汇报的警员继续道，“我们在连盛律所事务所调查的时候，发现杜忻为了上周三的座谈会准备的材料里有汪振年的那场诉讼官司。杜忻三年前才加入连盛，没有参与汪振年的官司，但她近期搜集过这场官司相关的资料。”
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崔越立即肯定道，“所以能确定她是知道汪振年这个人的……”
“我们下一步应该继续集中调查那家律所吗，头儿？”
“没错，不过这次，我们有一个单独的目标，一个能把现在的疑点串起来的人，”崔越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放松，“汪振年的代理律师，和杜忻的上司——聂俊峰。”
***
寰海日报的会议室安静得针落可闻。姚恪行背着手站在落地窗前，透过玻璃上自己的反光望向外面层叠的高楼。门被推开了，他转过头。
程允臻一进来就径直在就近的一把办公椅上坐下。
“来了。”姚恪行的目光跟随着桌子对面的程允臻，居高临下地说。
“姚主编您一道金牌把我紧急召回，所以，”程允臻双手向外打开了一下，然后随意地放在椅子扶手上，“我来了。这次是什么主题？别是批斗我吧。”
姚恪行仍站着，把手缓缓地撑在他前面的椅子靠背，稍微俯下身，“听说这两天你进了警察局，还不止一次。”
“看来我的预感还挺准。”程允臻笑道。该来的总归要来，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坏事总是传的最快。
“小程啊，你知道我是认真的。我不是来批判你的，但你得跟我明说有没有惹上麻烦。”
“别太紧张了姚编。”程允臻说，“报警之后总归都要被警察顺带问几句话的，这是他们的必经流程，我只能照办。”
“报警？你什么事用得上报警？”
“怎么讲呢，”程允臻不自觉地放慢了语速，思考着该如何解释，“去采访对象家里结果发现人已经去世。只能说，运气实在不好。”
姚恪行脸上显现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困惑，像在努力消化什么超越常人理解力的晦涩学术文章，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这运气何止是不好。不过发生在你身上倒是多了几分可信度，”随即他话锋一转，“是不是跟那个白泾河的谋杀案有关？”
他看着程允臻的表情，便明白了。“我得承认，当时同意让你和杨升去调查，是因为不相信你们真能查出什么花头来。”他朝会议室的另一头踱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你也不是执法人员，没有必要这样把自己，还有那姓杨的小子，暴露于风险之中。”
“知道了爸。”
“我没在开玩笑，”姚恪行正色说。他垂下头，用手指抵住了眉心，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作罢，只是妥协道：“能不能给我个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贸然行事了？”
程允臻嘴角的笑意淡去了。窗外，一重接一重的高层楼宇静静守望着屋内的寂静。她明白，这已经是姚恪行的让步了，无论真心与否，她应该给个面子回答不会。只可惜“应该”不是足以让她违心的理由。
“没有什么贸然行事。”她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进到那间屋子里。”
“无论面对什么情况，我从来都是按照原则——我有且仅有的一条原则：做正确的事。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程允臻隐约听到一声叹息，轻微得足以被忽略。她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只是风声。渗入钢筋铁骨的摩天大楼，被撕拉成碎条的风。
“你是个好记者，小程。但有时候好得过了头了。”姚恪行没有看她，像在评价一个不在场的人。
“在我们这个世界，太认真容易吃亏啊。”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下了最后通牒。
“你先休息一段时间吧，就当放假，好好去散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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