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入静。
客房在二楼最里间。
小二给客房送去了木盆和布条,关上门,轻手轻脚地下楼了,心中却奇怪道:这两位客官同住一屋,举止却不见亲昵,一人侧坐床边,一人立于桌旁,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殷禛听小二的脚步声走得远了,才将左手松开,月白色的袍袖散开,落于床侧。
一团殷红,触目惊心。
殷禛将木盆里的清水淋在伤口上,伤口颇深,碰到水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用另一只手将布条缠在自己的伤口处,最后要将布条打结时一只手却不方便,正准备将布条咬在口中。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过布条,整理了一下布条松紧,利落地打了一个结。
惠定没有马上离开,只是站在床边,沉默不语。
殷禛也不催她,只由着她的双手搭在自己受伤的左手上。
屋内灯火如豆,将二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姿态缱绻。
殷禛看见惠定的睫毛纤长,微微颤动,欲语还休。
惠定咬着自己的嘴唇,殷禛看她如此,淡淡安抚道:“皮外伤,不打紧。”
“不痛么?”
惠定的声音很轻。
殷禛一怔,忽然又微微笑起来,道:“我在漠北说的话,你还记着?”
他们于漠北初遇时,惠定曾拉着绑在他腰间的藤蔓,救他出石墙,那时候惠定双手被藤蔓割得血肉模糊,殷禛曾问惠定这句话。
惠定没有回答,移开双手,垂在身侧,看着殷禛道:“你很喜欢救人?”
殷禛道:“不喜欢。”
惠定道:“可是你已救了我很多次。”
是啊,他已经救了她很多次,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三番两次地救她。
殷禛顿了顿,看着惠定淡淡道:“也许只是因为我很自私。”
惠定皱着眉头问道:“自私?”
殷禛移开视线。
阴山派小楼他于昏迷之际和惠定分别,两人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北狂庭院一道石壁隔开他二人,她差点死在他的令下;宁不许所在岛外一舟一船擦身而过,再见时她已身受重伤。数次别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心里就是不想看到她死在自己面前。
宁不许告诉他银针封穴,惠定擅动内力,即便是她动用了存魂七针,也不过只能再活七日。
他不相信,所以逼着她跟自己前来寻那归元寒昙。
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这仙草?
连宁不许都不知道。
那只是一个传说。
可是如果她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七日,他自私地想据为己有。
自负如他,总觉得世上的事都在掌握之中,这次他却没有告诉惠定,他是为了救她才去寻那归元寒昙,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找到那株仙草,若是如此,又何必让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所以他说,是因为他自私。
殷禛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惠定也不再追问,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经明白了面前这个清俊男子的性子,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说的。
惠定转身要走。
右手却忽然被轻轻拉住。
惠定一惊,本能地想要挣脱。
“嘶。”殷禛轻呼一声。
惠定回头,却看到他伤口包扎处渗出一丝殷红,陡然撤力,任凭他拉着自己。
“我一定会找到归元寒昙。”
过了很久,惠定听到殷禛低声道。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说给惠定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
旭日东升。
惠定是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的。
她低头苦笑 —— 宁不许的银针封穴果真厉害。
她低头看向床边的地面,殷禛已经不在那里。
经过算命先生一事,虽然两人未言明,心中均已知晓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即便是睡觉的时候,两人也未有丝毫放松,时刻警惕着有人破窗而入。
却是一夜安眠,无事发生。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只见殷禛款步进门,看着惠定,笑道:“醒了。”
惠定道:“我们今日便动身?”
只见殷禛用火石点燃烛火,将手中的一个纸条靠近烛火 。
片刻之间,纸条由黄变黑,最终化为灰烬。
殷禛摇摇头,道:“不急,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
一家不大的铁铺。
惠定抬眼看去,只见临街的铺面大门敞开,门楣悬着一个木招牌,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
“吴记铁铺”。
往铺子里走,只见打铁的炉边木椅上坐着一个青年汉子。
因常年被火焰熏烤,他的脸变得通红,正低头凝神看着自己手上的刀,仿佛没见到有人进门。
惠定想起在北狂处和许訚比武时,北狂曾经要求许訚出剑比试,许訚说什么都不肯,说这柄剑是铸剑大师所造,锋利无比,和自己比试本就占了学武年数的便宜,怎可再在兵刃上讨巧。
她因好奇仔细观察过许訚的兵刃 —— 剑锋薄如树叶,吹毛断发。
许訚的兵器是江湖有名的铸剑大师徐为的作品,据说是锻造了九九八十一天而成。
这个青年汉子手中的刀银光闪闪,一见之便知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竟比许訚的剑更薄更冷。
这样偏僻的小镇上居然有这样厉害的铸剑师?
殷禛斜睨,淡淡道:“十年盛名,如今只能打造出这种杀猪刀么?”
惠定一惊,这样好的兵刃,在殷禛看来,却只是一把杀猪刀?
那人并不生气,甚至没有抬眼看向殷禛,只道:“刀剑无情。关键在用的人身上。你用它来杀猪,自然是把杀猪刀,你用它来杀人,便是杀人刃了。”
殷禛笑道:“说得好。那在你看来,没有好的兵器了?”
那人轻轻用手抚摸着剑脊,道:“干将莫邪为造剑,以身殉剑。勾践的纯钧剑曾换骏马千匹。重要的是故事,而不是剑本身。”
殷禛道:“打造一把最好的剑,要多少时间?”
那人道:“欧冶子铸龙渊剑,凿山引溪燃炭,三年乃成。”
殷禛淡淡道:“我等不了三年。”
那人道:“简易刀剑,七日可得,只不过不够坚硬,对战之中一砍即断。”
殷禛道:“我要最好的剑。”
那人道:“十年。”
殷禛道:“半日。”
那人抬起头看向殷禛,目光中有一丝不耐烦:“恕我无能为力,请出去罢。”
殷禛身形未动分毫。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剑拔弩张。
殷禛从怀中掏出一物,平平地伸出手,将那物件示于那人。
一枚玉牌悬于空中,左右摆荡了两下,定住。
那枚玉牌通体脂白透青,雕刻着几个小字,惠定看不清。
那人瞟了一眼那枚玉牌,反手一挥,便要将那系着玉牌的绳子斩断,刀锋触碰到绳子的那一瞬间生生顿住。
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般,仔仔细细打量了许久。
半晌,脸色大变,站起身来,深深向殷禛躬了躬身。
“阁主。”
殷禛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
吴铭不敢起身,道:“阁主怎会来此?”
吴铭十年前便是闻名天下的铸剑师,可是因为偷盗皇家的珠宝被官兵追杀,不得已加入灵雀阁,因不愿卷入江湖斗争之中,此后便躲在人烟稀少的小镇苟且偷生,没想到有一日竟然能见号令灵雀阁的玉牌。
吴铭心中惴惴不安,担忧阁主此行是要派给自己极难办的任务。
殷禛道:“半日,我要一把好剑。”
吴铭舒了一口气 —— 只要不要让他杀人,一切好说,不过……
吴铭面色惨白,道:“阁主见谅,只有半日,就算是欧冶子转世,也铸不成一把好剑啊。”
殷禛沉吟不语。
吴铭第一次见新阁主,摸不清殷禛的性子,以为同前任阁主般嗜杀,见殷禛不说话,几乎要吓破了胆。
他慌忙之中灵光一闪,道:“十年前有一位客人曾经让我打造一柄宝剑,如今已在最后阶段,如果阁主愿意,我可基于这把剑,稍做修改,半日即可成剑。”
殷禛道:“也好。”
吴铭道:“不过……不过那位客人是个女子,她的剑轻巧有余,刚猛不足,与阁主并不十分相配。”
殷禛笑道:“无妨。”
……
这把剑只有寻常剑的一半左右的长度,且比寻常剑要薄得多,剑柄上刻有暗纹,纹路填金。
吴铭用力抖直这剑,剑光潋滟。
惠定惊叹 —— 竟是把软剑,剑刃亮如秋霜。
她心中感叹世间居然有这样美的兵器,如果日后不见血,几乎像是件案头清赏。
只见殷禛递给吴铭一张写满字的纸,道:“今日从你这里强取一柄宝剑,那位客人若要找你索要,你便将这张银票赔给她。”
顿了顿,又道:“至于你,你既替我铸成一把好剑,我便准你离开灵雀阁,从此你可自由行走于江湖之中。”
吴铭跪在地上,双手捧上软剑,不住念道:“多谢阁主,多谢阁主!”
吴铭一生醉心于铸剑,只想平平顺遂地度过余生,可惜太多人觊觎他铸剑的技艺,不得不隐姓埋名于此,如今终于脱离灵雀阁,他心中不胜欢喜。
一阵枭笑声由远及近,听得人不寒而栗 。
那声音道:“只有一种人能离开灵雀阁。”
吴铭下意识地问道:“什么人?”
吴铭寻着声音来处看去,却忽然觉得胸口一凉,伸手去摸,湿漉漉的。
—— 血。
吴铭低头,一根黑色长鞭洞穿了自己的心口。
“死人。” 那声音答道 。
他蓦地瞳孔放大,嘴唇张张合合,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双手一软,手中长剑就要落地。
剑没有落地。
殷禛微微矮身接住了剑。
惠定上前扶住了倒下的吴铭,伸出两指放于吴铭的侧颈,半晌,叹了口气。
一个路过的买菜老汉看到铺子的吴铭胸口一大片殷红,大骇,向后狂奔,大喊道:“杀人了!”
街道上的人尖叫着一哄而散。
不一会儿,街道上的叫嚷声已渐渐听不见了。
来人进了铁铺。
正是阴东。
惠定目射寒电,抬眼看向来人,冷冷道:“他跟你有深仇大恨?”
阴东桀桀笑道:“也许会有。”
惠定皱眉道:“什么意思?”
阴东道:“我要带你离开,四皇子定然要阻拦,吴铭深受四皇子之恩,一定会帮着四皇子。这样一来,就会对我出手。他一旦对我出手,就是和我有深仇大恨了不是?”
惠定握紧双拳,指节泛白 —— 今日和此人定然有一场恶战。
殷禛面色不变,目光之中却已有一丝怒意。
他抖直软剑,剑鸣之中透着杀伐之意。
“你拿的是我的剑。”
三人正值剑拔弩张之际,却听到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冷冷响起。
惠定随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名女子立于铁铺门口,容色艳丽,若不是嗓音带着一丝沧桑,几乎看不出她的年纪。
殷禛道:“如何证明这是你的剑?”
那女子冷哼一声,道:“你且看剑柄上是否刻有一枚花的暗纹?”
殷禛微微翻手,将剑柄露了出来。
一枚昙花入木三分,似乎能闻到淡淡花香。
殷禛道:“夫人可否将剑割爱?这是银票,理应数倍于你的定金。”
那夫人怒道:“十年之约,是几个臭钱就能买下的?”
五指在虚空之中一抓,殷禛手中的软剑便到了她的手中。
这一招让在场的三人心中一惊。
隔空取物这招,只于传闻中听过,却没有人见过,单单这一招,这位夫人已然绝步天下。
惠定心想许訚已经是江湖少年人中最厉害的人物,可是还是比不过李仙枝前辈,李前辈的武功比之北狂又稍逊一筹。这位夫人若是对上北狂,不知道是谁胜谁负?
阴东更加心惊。这个夫人的功夫远胜于自己之上,若是出手阻拦,带走惠定可谓痴心妄想。
阴东本就不欲与殷禛为难,他的目标只有惠定一个,见这位夫人因剑的归属和殷禛纠缠不清,眼珠一转,大声道:“这位夫人,这对情人拿了你的宝剑,着实不该,我可替夫人出这口恶气。夫人就对付这位公子,我来捉住这女子,可好?”
惠定心中一惊,阴东便是要让夫人缠住殷禛,这样就可以放心对自己下手。
只听那夫人冷哼一声道:“情人?世上的人薄情寡义,大难临头各自飞。生死相随的情人,这么多年,我未曾再见到过。”
阴东听她这样说,心下一喜,看来这位夫人对他二人并无意维护。
倏地一声,将长鞭抖直,便向惠定的腰间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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