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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灵前

殷礽被软禁三月,酗酒度日,这几日刚被放出来。殷禛此言点到他的痛处,他脸色一变,五指紧握酒杯,几乎就要将手中的酒杯捏碎,却忽而又松开了手。

殷礽转过身,环视这大殿,他一路行来,眼见这个四皇子的府邸,屋脊没有琉璃瑞兽,屋内没有缂丝屏风,雅致朴素得不似一个皇子该有的住所,道:“我被幽禁三月,四弟便代我任灵雀阁阁主了三月。不过似乎这差事办得不怎么好,我前脚回到自己的府邸,后脚就接到了父皇的诏令 —— 让我接手你的任务。”

殷禛语气平静中透着一丝厌烦,道:“恭喜皇兄。”

殷礽回身看向殷禛,笑容里有一丝玩味,道:“你从前叫我二哥。”

殷禛懒懒地倚在椅背上,道:“二哥这声称呼太重了。”

殷礽眉尾一抬,道:“太重了?”

殷禛轻笑道:“十三曾经也叫你二哥,如今他双腿残废,此生不知是否还能站起来。二哥这一声称呼,压得他直不起身,抬不起头。皇兄觉得这称呼,重不重?”

殷礽此前和多位大臣结党营私,暴露之际却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和自己相处甚密的十三皇子。皇上偏爱殷礽,不知是不愿相信自己最爱的孩子有夺权之意,还是真的相信了那个眼神赤诚的十三皇子确实有结党嫌疑,竟然就将那十三皇子圈禁于一破落府邸之中,罚他每天正午跪在门前两个时辰,风雨无阻,不论冬夏。

殷礽讪讪笑了两声,道:“当初我身边的人不守规矩,错认十三弟为勾结臣子之人,如今父皇明察秋毫,判了那人死罪,又赦了十三弟。我们几兄弟之间有诸多误会,何不找个机会相聚一堂,杯酒尽释前嫌?”

顿了顿,又温言道:“四弟可还记得,小时候二哥陪你骑马的日子?”

窗外雪落无声。

殷礽在等这四弟的一个态度。

他刚出幽禁,心力全在重新获得得父皇的信任宠爱之上,不愿横生枝节。一众皇子里,最让他看不清心思的便是这个四弟,好在行事张狂、手段狠戾,得罪了不少朝臣,否则应该更得父皇喜爱才是。此时因十三弟的事和四弟闹僵,实在不明智,还是拉拢他到自己阵营才是要紧事。

殷禛淡淡道:“皇兄言之有理。”

殷礽见他语气放缓,暗自舒了口气。

殷禛道:“酒总归是要喝的,却不知应该在哪里喝。”

殷礽喜笑颜开,道:“四弟若不嫌弃,就在我的府邸一聚?”

殷禛摇摇头,道:“不好,不好。”

殷礽道:“难道我的府邸还入不得四弟的眼?”

荒唐。

若皇太子的府邸还入不得眼,那能入眼的便只有皇帝的住所了。

殷禛道:“皇兄被关,我暂代灵雀阁大小事务,却未曾想让手下两员大将起了冲突,实在是我之过。既然皇兄说要尽释前嫌,不如将这两位也一同请了,看在皇兄的面子上,他二人定然重归于好。”

殷礽皱了皱眉,不知道皇子间的宴会为何要扯上灵雀阁那些个江湖人士,不过此时他并不打算和殷禛起冲突。

殷礽道:“哦?是谁?”

殷禛道:“正是那薛水容和阴东二人。阴东听令于皇兄,只怕只有皇兄去请,他才肯来。”

殷礽脸色一僵 —— 阴东是他放在殷禛身边监视之人,如今却被薛水容一剑刺死,自己去哪里请他?

殿上一片冷寂。

半晌,殷礽终于按捺不住,咬牙道:“你早就知道了?”

殷禛淡淡道:“看来皇兄的府邸虽好,却有请不来的人。”

殷礽沉默半晌,恼羞成怒,抬脚便向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脚步忽然顿住,站于殿中高声道:“父皇已将追捕前朝遗民之事全权交由我来办。抓捕他们成功之时,便是你交还灵雀阁阁主令牌之时。”

殷禛抬眼看他,讥诮道:“连棋子都护不住的棋手,如何有资格再上棋局?”

殷礽冷笑道:“棋子而已,毁了一颗,还有无数颗。倒是四弟,父皇要你不再插手前朝之事,只是守住城墙上苏和葛青的头颅,如果这点小事再办不好,我看被压弯膝盖的,就不止是十三弟一人了。”

殷礽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转身对殷禛若有所思地笑道:“据说你是因为一个女子,才在追捕前朝遗民一事上失利,什么时候带给我见见,是如何倾国倾城的女子?”

殷禛呼吸一滞,脸色微变。

殷礽见他反应,知是戳到他痛处,转身大笑着向外走去,留下一句话,在空荡荡的殿上回响。

“看来,请不来的,不止阴东一人。”

殷禛看着他的背影走远,终于支撑不住,微微弓下身去,咳出一口血来。

黑暗之中,他双眼失神地望着前方,仿佛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福来到殿中,跪地禀告道:“宁神医传话来,说十三皇子的腿休养半年,当能痊愈。”

顿了顿,又道:“宁神医还嘱咐道,背上的伤要尽快用药,不然会留疤。”

……

不过十日,惠定和秦依言二人就到了承宣府界内的龙潜山。

那个传说中从没有人活着出来的巍峨山脉。

惠定一路策马而来,只觉得身体愈发轻快,加上有秦依言不住为自己输送内力,不知不觉之中,自己的伤势好了大半,内力竟更胜从前。

山势陡峭,树木茂密,盘根错节,攀天而生。

再绕过一弯,便是一块平地,云雾缭绕间,惠定向下望去,深不见底。

惠定立于那悬崖边缘,缓缓跪了下去,轻轻摩挲着地上的尘土。这片平地和其他的任何山间平地都并无二致,经年累月,曾经留在地上的鲜血早已干涸被雨水洗刷一净,除了少有的几个亲历者,已经没有人知道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经历过怎样惨烈的厮杀。

—— 这就是爹爹娘亲气绝身亡之处么……

秦依言见她如此,并不出言打扰,只是眼眶蓦地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惠定缓缓站起身来,膝盖因为长时间跪地而有些微的酸痛,看向秦依言,道:“秦姨,我父母埋骨何处?”

秦依言走向悬崖边,回头看她,道:“你跟着我来。”

说完便纵身跳下悬崖。

惠定立于悬崖边时,看着下面的万丈深渊,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心脏剧烈跳动如擂鼓,可是眼见再不跳下,就要不见秦依言的身影,银牙轻咬,也纵身跃下悬崖。

惠定身体急速下坠,看到身下一棵巨树愈逼愈近 —— 那应该就是秦依言提到过的千年古松。

惠定微微提起真气,便稳稳地落在了枝桠之上。只见目之所及,有一处巨大的石窟,石窟内有两个木制的高大物事。

惠定定睛看去,全身一凉。

那两个黑黝黝的东西,竟然是两口棺材。

惠定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这是爹爹娘亲的棺材。

转头看去,只见秦依言落在另一处枝桠轻笑看着自己,道:“恢复得不错。”然后就转身沿着石壁如飞鸟般盘旋而上。

不是要去那石窟?

惠定心中疑惑,但并未出声,只随着秦依言的路径盘旋向上。

原来石壁上有小小的凹槽,秦依言脚踏那些凹槽,到了上方另一处石窟。

惠定落地之前她本以为石窟只堪堪容纳两人立足,落地后才发现,其内大有乾坤。

惠定俯身进入一处通道,还未入内便已闻到阵阵幽香。通道的另一边是能容纳数十人的石屋,屋内摆满了洁白昙花,如梦如幻。

如今正是寒冬,本不是昙花开放的季节,即便开放,昙花也不过是霎时光华,可不知道秦依言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那些昙花盛放至今。

昙花簇拥之下,一个小小石台上,有一片玉盘,上面放着两个白净的瓷瓶。

如此干干净净,不染微尘。显然有人精心打理,按时擦拭。

秦依言轻声道:“阿昙来看你们了。”

惠定身子一颤 —— 这是父母的骨灰。

记忆之中那样高大,有着宽厚肩膀的爹爹,笑容温柔,容色倾城的娘亲,现在就在这两个小小的瓷瓶之中。

洞中劲风袭来,吹得惠定衣袖翻飞。

惠定猛地双膝跪地,双眼失神,口中不自觉地诵经起来。

“逝……逝者……”

刚念了几个字,却觉得口中发涩,再念不下去。周身明明冷得如坠冰窖,心中却仿佛燃起一团火,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疼痛不已。

是寂恩方丈害死自己的父母,自己怎可在他们的遗骸面前念寂恩教导的佛经?

一念至此,惠定心中一震,口中腥甜,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秦依言见她如此,再次将剑递给她,语气冰冷,道:“在你父母的灵前,我再问你一次,是否接剑?”

剑刃雪亮如冰,冷凝如雪,惠定看向剑柄的那一朵昙花。

母亲的脸浮现在眼前,她笑意吟吟,看着自己,轻声道:“我们阿昙,要幸福地过一辈子。”

那朵昙花仿佛在惠定的面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地枯萎。

不,不要。

她伸出手去,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昙花的枯败。

她缓缓将手伸向那柄剑,触碰到剑的时候手指回撤了一瞬,后又紧紧握住,全身剧烈抖动起来。

半晌,她轻轻答道:“谢秦姨赐剑。”

秦依言点点头,道:“这里地势太高,劲风逼人,你大病初愈,不宜久立于此,我们这便走罢。”

惠定依依不舍地看着父母的灵位,向外走去。

走出石窟之际,惠定心神不宁,一个晃神,没有踩稳脚下。

悬崖峭壁之上,碎石乱落。

她半个身子悬在了半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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