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依言看着手中枝干细若游丝,叶尖泛着一丝蓝的云海花,猛地收紧手掌,再次摊开手掌时,云海花已在她手中化为粉末。
“你?!”
“秦姨!”
钟祁海和惠定同时脱口惊呼。
钟祁海瞪着秦依言手心中微微泛蓝的粉末,一张艳丽的脸上有怒有悲。
她本以为江乘必死无疑,却意外得知面前这个女子或许能救下江乘的命。悬崖上的云海花,她本要去替江乘夺下来,却还是被惠定摘去。现在云海花在手,这个女子却于须臾之间将其碾成粉末。这位被惠定唤作“秦姨”的女子,究竟意欲何为?对江乘,是不想救,还是救不了?
惠定见秦依言脸色不变,虽然不明白她此举何意,但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在一旁候着。一路走来,她已经大概知道了秦依言的性子,虽然她有时行事古怪偏激,但却是明辨大是大非之人。既然她答应了救治江乘,定然不会食言。
秦依言走至江乘身边,捏住江乘的下巴,将那粉末半数倒进了江乘的口中,剩下一半洒在了江乘胸口附近的四处箭伤之上。
钟祁海明白过来,秦依言这是在开始替江乘治疗,心中不自觉地替他紧张起来,大气也不敢出。
“把他扶起来。”秦依言没有抬头,只淡淡道。
钟祁海和惠定闻声立刻将江乘扶起,斜靠在石壁上。
江乘眉头紧皱,似乎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比之此前面无表情,毫无生机的样子,显然云海花在发挥作用,让他神志略清。
秦依言闪电般地点住江乘周身十二处大穴,再并食中二指为一处,点在江乘的头顶处。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秦依言用手在江乘背后轻轻一拍,似乎有白雾刺入他的十二处穴道之中,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秦依言伸出右手在空中虚虚一握,白雾便似有生命般从十二穴道中逸出。
“爹爹……”江乘干枯的双唇开开合合,轻吐出两个字。
钟祁海心中一痛,他的父亲江严于和雍朝的一战之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们二人将阴山派的秘密记号刻在了盛京各处隐秘角落之中,若是他的父亲或二十四银羽中的任何一人看到,都应当立刻和他二人联系,可是他们苦等数日,没有任何回音,他们这才铤而走险,独自行动。
“江乘。”钟祁海唤他的名字,声音极轻,仿佛他是一缕烟,自己一张口就会把他吹散了。
江乘缓缓张开了眼睛,双眼因不适应突然的强光,而微微合上,几次三番,才终于睁开双眼。
他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黑亮如漆,就算不笑的时候,那双眼睛也仿佛总是笑盈盈的。
江乘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焦急的脸,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道:“阿姐。”
……
只见惠定如飞鸟般在山崖上跃起,蜻蜓点水般,右手攀着石壁,左手将壁上三四株紫色的花草尽数拔起。两三步飞跃踏回石窟之后,重新回到山壁上,只是落脚在靠上或者靠下的山壁上。如此往返四五回,已然将石壁上目力能及的所有花草都采集于石窟中。
如此身手,已经是江湖上年轻一辈所望尘莫及的了。如果那小僧人看到他的女儿小小年纪,已经隐隐有大师风范,应该也会开心罢。
秦依言看着惠定的背影,这样想着,手中却丝毫不停,将惠定采下的草药悉数捣碎,放入罐中煎煮。
不过三日,江乘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过还有些虚弱,斜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脸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本就是一个心中很轻快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笑眯眯地待在停尸之处等着惠定回来,再将经资给她。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自己刚刚顶替重伤的兄弟,加入二十四银羽之时,便于剑阵之中留了一个缺口,救下惠定一命。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死,第一件事就是嚷嚷着要钟祁海给他找些好吃的,仿佛他并不是从濒死的状态中活过来,而只是睡了一大觉。
钟祁海试探着问秦依言能不能借用她的厨房,秦依言冷着脸,竟然也默许了。
他所在的这石窟,实在是个很妙的地方。
门口两口棺材,入内才发现厨房、书房、卧室,竟收拾得井井有条,甚至有些华贵。卧室门口放着一个缂丝的屏风。书房中间摆着一个雕刻精致的暖炉。
不过这里的主人秦依言并不允许他们入内,他和阿姐夜晚都是在棺材旁边的石壁上斜靠着睡觉。
虽然睡得并不舒服,却很有种别样的安稳。在这里,没有恩仇,没有争斗,如果要他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他说不定也会愿意的。清风作曲,鸟雀为伴,另有一番情趣。
可是他知道当他的伤好了,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钟祁海端着一碗清汤面走出来,碗壁热得烫手,她用两手的大拇指和中指分别托着碗底和碗沿,可还是耐不住这高温,大拇指松了一下。
刚做好的一碗面眼见着就要全洒在地上。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托住了碗底。
钟祁海只觉得面前一阵凉风掠过,一个青衫身影翩然而过,将面碗放在了江乘面前。
钟祁海脸上有一丝尴尬的神色,轻咳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惠定,眼角余光却直往惠定那处去,道:“你真要帮我们取回父汗骸骨?”
惠定点点头,看向江乘,道:“等江乘的伤好,我们就出发。”
江乘睁开眼睛,正好对上惠定的目光,他怔了怔,忽然间就笑了,双眼弯成了月牙状。
他觉得惠定实在是个很妙的人。
她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武功不俗的女子,却一身僧袍,远赴漠北。长路漫漫,若非心智坚定,如何能走到?可是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似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神之中只一片雾气,旁人看不明白,她自己也看不明白。
钟祁海飞快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又低又模糊。
惠定转头看向钟祁海,道:“什么?”
钟祁海双手抱胸,微微抬起下巴,看向石壁之外的千年古松,道:“没什么。”
江乘微微笑道:“阿姐说‘谢谢你’。”
钟祁海突然放下手来,脸上似有一丝嗔怒,道:“我什么时候说了?”
江乘道:“阿姐不承认?”
钟祁海作势要去捶江乘的脑袋,刚刚触及江乘的头顶,却又将手放了下来,道:“你伤还没好,我不跟你计较。”
江乘笑道:“不客气,阿姐。”
惠定怔了半晌。
她行事向来不求回报,只是随心而行。可是真的有人对她说一声谢谢的时候,她却有些鼻子发酸。
半晌,惠定问道:“城墙上共有多少弓箭手?”
钟祁海一怔,而后正色道:“少说三十人。”
惠定思忖片刻,道:“他们既然以你父亲的头颅为饵,想来得时时刻刻提防着有人来抢。”
钟祁海恨恨道:“不错,我们刚刚隔断绳子,那群弓箭手便鬼魅般地现身,定然是隐藏在暗处多时。”
惠定道:“可他们是人,不是鬼魅。”
钟祁海皱眉道:“什么意思?”
江乘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道:“是人,就要休息。”
惠定道:“不错。”
钟祁海也明白过来,道:“是人就要休息,可是他们昼夜不停地守在城墙附近的暗处,表明他们一定不止一批弓箭手,一定会有换班休息的时候。”
惠定点点头,道:“不仅人会更替,箭矢也会更替。若有人在城墙下诱弓箭手射箭,待到他们箭矢用尽,弓箭手换岗时间还未至之时,便是我们救下头颅的最好时机。”
江乘和钟祁海互看一眼,面露喜色 ——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暗夜沉沉,一想到马上就能救回父亲的骸骨,钟祁海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忐忑,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睡。
“簌簌”一阵轻响在她耳旁响起。
只见隐约月光中,一人身形纤长单薄,轻轻落在石窟地面,正是惠定。
钟祁海知道这几日,每天惠定都会一人前去上方的石窟待上几个时辰,据说那里有她父母的灵位。谁也不知道惠定在父母的灵前说了些什么。
惠定经过钟祁海的时候,钟祁海看到她眼睫上一片湿润。
钟祁海对惠定道:“喂。”她的声音很轻,害怕吵醒了江乘。
惠定拿衣袖蹭了蹭眼睛,转头看向钟祁海。
钟祁海垂眸道:“等将我父亲的遗骸安顿好,我也可以帮你去杀你的仇人。”
钟祁海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这句话说出口。
半晌,惠定道:“我的仇人很多。”
寂恩设下圈套,雍朝皇帝下令,灵雀阁众人和雍朝士兵铺天盖地地追捕。她的仇人是谁?她究竟该向谁去复仇?
钟祁海道:“那就一个个全杀了。”
惠定的手轻轻抖了下。
惠定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钟祁海道:“有。”
惠定道:“什么办法?”
钟祁海道:“忘掉仇恨。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暗夜之中,惠定的脸色惨白。
她做不到。从她第一次在梦中升起杀寂恩的念头开始,此后每逢梦到父母,无一不是大汗淋漓地醒来,心中满是愤怒,恨不能当下就直奔昙林寺,找寂恩问个分明,一剑穿透寂恩的胸口。只是每次升起这样的念头,脑袋里仿佛有另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冷冷地斥责她,此念动了杀心,犯了杀戒。
“天理循环,这个世界上有不该死的人,自然也有该死的人。”
一个声音在她们身旁响起,声音中带着笑意。
钟祁海笑道:“原来你早醒了。不该死的人,说的是你自己?”
江乘的眼睛在月光之下闪着柔光,道:“正是。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惠定看江乘和钟祁海盈着笑意的脸,也不禁笑了起来。
也许这世上就是有该死的人。纵使犯杀戒者要入无间地狱,那她便持利刃,斩恶徒,只身入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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