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逢秋悲寂寥,可随着天愈来愈寒,师杭的日子反倒过得热络起来。
孟开平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非要教她骑马。师杭因此得了些自由,虽无法单独外出,至少不必日日都困在府里。
不论如何忙碌,孟开平每五日都会抽出半日空闲领她出去跑马。骑的不是矮脚马,而是孟开平自个儿的坐骑——那匹名唤“泥炭”的乌骊马。
马儿不喜师杭,头几回死活不肯让她抓牢缰绳。即便孟开平强行将师杭送上马背,它也压根不听驱使。
师杭不明白,为何孟开平不给她另选坐骑,一问方知,战时马匹本就稀缺,男人还嫌她占用军需呢。
“就凭你这骑术,千里驹都能被你骑成瘸腿驴。”
男人一面耐心教她,一面嘴上讨打道:“令宜当年才几岁,还没这马腿高,翻身便上了马。瞧你笨得,泥炭都快被你薅秃了,也是命苦啊。”
师杭勉力制住马,横了他一眼,别过脸道:“你要是不乐意教,烦劳走开。我就不信世上独你一个骑术好,旁人都教不成了?”
孟开平帮她勾着缰,悠悠答道:“比老子骑得好的,大有人在。但比老子教得好的,还真没见过。”
男人停下脚步,安抚了一会儿泥炭,旋即又对马背上的师杭叮嘱道:“筠娘,既然学了就别怕吃苦,你一定得下功夫。不仅要会骑,还要骑得快、骑得好,必要时候这是能保命的。”
师杭见他十分认真,细想亦觉得有理,于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府中的天是四四方方的,城外的天却无边无际。一眼望去,远处还能望见连绵青山上缭绕着的袅袅云雾。
轻如烟,薄似纱。
师杭爱烂漫的春日,也爱这秋高气爽的时节。山好,水好,连簌簌风声都令人欢欣愉悦。她在孟开平眼皮子底下跑了会马,累了,便随性寻了处干爽的草地躺下。
南谯楼还立在那儿,徽州城似乎又恢复了宁静,过往几个月发生的变故好像一场幻梦。
“……旧城虚旷难守,兵备单薄。我将城墙又加筑了一番,新置了不少火器,你瞧着如何?”
孟开平挨着她坐了下来,将布置好的工事指给她看。可师杭却阖上了眸子,并不想理会他。
“诸将破城后,暴横多嗜杀,夫妇不相保。听闻明玉珍入蜀的队伍军纪严明,民众纷纷投至麾下。”
她不说话,孟开平也不恼,自顾自道:“近来平章常下戒令,军无纪律,何以安众?各路人马务必效法悔改。凡掠得他人之妻女,当悉数归还,不可使夫妇离散。”
耳边的风声悦耳,话也还算悦耳。师杭睁开了眸子,轻声问他:“那你是如何回书的?”
孟开平盘腿而坐,折了根狗尾草叼着:“我回平章说,昔日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吾虽武人,素不知书,唯知三事而已——”
“不虐降卒,不掳妇女,不焚屋舍,是以远近争附。”
……
至正十七年冬,两淮之北,大河之南,所在萧条。
“今年之饥,说来可叹。先是霜冻洪发,后有连延大旱,河南一片几乎颗粒无收。咱们这儿不过较淮北强些罢了。”
房内烧着炭火,尽管外间寒风凛冽,此间仍暖意融融。
于蝉翻了页书,抬眼,却见师杭膝上的书页已许久未动了。
“筠娘,怎的瞧出神了?可是这游记无趣?”她不由轻笑道。
闻言,师杭被拉回了思绪。游记实在有趣,可她此刻记挂着旁事,自然无法静心细读。
“于姐姐。”她不解问道,“饥荒甚重,朝堂上竟无人过问吗?”
她不明白,爱民如子应是地方官的职责所在,饿殍遍野又岂能坐视不理呢?
一旁做针线的胡家嫂子听了,摇摇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道:“我的小姑奶奶,你是不知道这些年的祸患,一年一回都算少的哩!大雪、大旱、蝗虫、洪水……年头到年尾,四季各不同,朝廷哪有三头六臂来管?”
于蝉颔首,接着列出她儿时的见闻:“我家也算乡中富户,到了年尾揭不开锅,多半乡民都要来借粮。一小布袋米,一大家子用。至于那更穷苦的,家里便仅剩稻种了。”
师杭听得呆住了。她从没听说过这些,更从没经历过这些。即便落难到了孟开平这里,男人也从未少过她一口粮。
邹氏见小丫头还懵懵然,干脆停了手中的活计,耐心同她解释:“从前太平还能勉强腾出手,如今各地都打疯了,皇上他老人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底下的人忙着贪还贪不过来,百姓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话说得不敬,小明王已称帝两年,她们可不再是元帝的臣民了。
于蝉赶忙向邹氏使了个眼色,邹氏自知失言,忙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这些糟心事且由外头的男人操心去罢。邹氏不愿给师杭平添苦闷,岔开话头道:“平子忙了这些天,正是为了安置粮草,想来军中也能过个好年了。”
“只是那两个齐家小子可恨!整日里不干正事,四处打马游猎,连带着令宜也野了心思。好好的女红放着不做,倒央告我与她娘替她做。”
师杭合上书页,走近一看,讶然道:“这料子……是令宜的嫁妆?”
邹氏笑着点点头。
“好漂亮的绣工。”师杭细看那红绸上的彩凤许久,由衷感慨道,“这得费多少功夫?换作是我,两三月也定然绣不成的。”
闻言,于蝉不禁掩唇道:“切莫过谦。换了令宜来,日日押着她绣,半年也绣不出个样子。”
提起这桩婚事,邹氏叹了口气,半是担忧半是心疼道:“她娘身子不好,她爹又不着家。令宜四岁上就没过过安稳日子,母女两个东躲西藏,险些丧命。若这丫头有个兄姊照应倒也罢了,偏又是个独苗苗,往后嫁了人……唉。”
明明是喜事,众人却难掩忧虑,师杭亦然。
这段时日来,她同令宜相处,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姑娘的性情是多么纯良。
令宜没有富贵显赫的出身,没有严肃刻板的家教,正因如此,远离了浮傲之气。得娶令宜,定是齐闻道此生之幸。
可嫁给齐闻道,是令宜之幸吗?
师杭不敢作评。
从孟开平口中,她断断续续听说了齐闻道的身世,也明白了这桩婚事的目的。
齐闻道作为齐元兴收养的义子,只因这层恩情在,注定要给他卖命。可令宜怎么办?谁又在乎过令宜的想法?
她爹爹决定了她前半生的命运,嫁了人后,齐闻道将会决定她后半生的荣辱。胡家嫂嫂觉得齐闻道年少有为,师杭却不以为然,恰恰相反,她认为他太过复杂了。
那样身世曲折的少年人,能明白令宜待他的心意吗?
晚间,师杭在灯下涂药,骤然听见木门吱呀一响,便知是孟开平来了。
“好冷好冷!”
男人迈进屋子,周遭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了鲜活生气。
“筠娘!做什么呢?”他一边急匆匆往内室走,一边兴高采烈地唤她。
师杭迎了出来。她一撩帘子,看他一身甲胄未卸,显然是刚从军中回来,关切道:“先别急着脱下,小心伤风。”
“嗳,晓得。”孟开平应了,张开臂想要抱抱她,却又担心自己身上的寒气侵了她,赶忙悻悻地收回手。
师杭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又见男人眼巴巴跟着她,寸步不离,活像条摇尾乞怜的大狗,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跟着我作甚?”她转身啐他,“一边待着去。”
“就是想多瞧你几眼嘛。”孟开平搓了搓手,委屈极了,“今日粮米入库,一个二个连算盘都拨不好,还得老子亲自算,算得我头都晕了……哎,这是什么味儿?”
说着,他突然耸了耸鼻尖,好似嗅到了什么怪味。
接着,男人果然像条狗似的,开始在屋子里兜起了圈。
“别找了。”师杭扯住他,将手递到他面前,“你闻闻,是不是这药膏味?”
孟开平低头一看,她的指节竟有一处皲裂了。
“怎么伤成这样?”他心疼不已道,“我就几日没回,你在家中又惹乱子!泡冷水了?”
师杭不想听他大惊小怪地发癫,白了他一眼:“天冷,洗衣洗的。”
“洗衣?”孟开平更恼了,跳脚训她道,“筠娘,我早说你倔!冻成这样你都不吭声?”
师杭将手抽了回来,神情自若道:“难道让旁人去做,他们的手便不会伤了吗?这些事本就是我该做的。”
柴媪走了之后,她坚决身边不再要人伺候,誓要改掉从前娇生惯养的毛病。
“还有一月便是年关了。”师杭提起白日里听闻的惨事,“你怎的不同我说?原来今年的饥荒这样难捱。”
孟开平记挂她的伤口,絮絮道:“今后由我来洗这些,不许你再碰冷水!便是要碰,也只得碰炉子烧热后的……”
“孟开平。”师杭正色打断他,“你若不管城中百姓,他们必定熬不过冬天。”
孟开平显然不乐意聊这个,他挠了挠头打马虎:“总归还有一月呢,不急,到时再说呗……”
“不急?”师杭才不肯被他糊弄,切切追问道,“是早有了对策,还是压根没放在心上?”
孟开平见她冷着脸,心中发虚,当下便少了五分硬气:“筠娘,话不是这样说的。各地受灾,大都却清平依旧,北上来来往往送粮的队伍自年初起一直未停。顷举国之力而肥一城,这孽是元帝作的。”
师杭揪着他胸甲前的红缨,生怕他跑了似的,将他牢牢按坐在圈椅上:“他作孽,百姓何罪之有?你接管徽州,治下便都是你的子民,你去不管,谁去管?”
孟开平被她凶了一顿,哼哼唧唧道:“你说徽州是我的,他们又不认……这城能守到现在,靠的可不是仁义道德,要不是老子手里有兵,他们早反了!”
师杭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只得缓下声气,循循善诱道:“仁义足以得天下,威武不足以服人心。此城长治久安,于你不光是功德,更是功劳。若想入浙,徽州乃必争之地,齐元兴总不希望你丢下的是一堆烂摊子罢?”
“什么齐元兴……筠娘,你能不能别……”
哎?慢着,不对呀。
孟开平愣住了。
“我似乎没跟你说过什么入浙罢?”他满腹狐疑道。
师杭但笑不语。
孟开平拿她没办法,忍不住道:“你同那姓朱的老头子果真是师徒,惯爱猜谜,又惯爱给人打哑谜。他前些日子到了应天,扬言要给平章献策,结果只说了九个字。”
师杭心念一转,狡黠道:“我猜,这计策虽短,却足以保齐元兴十年无虞了。”
闻言,孟开平根本不信。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据说平章当日听了这九字后,立马将朱老头奉为上宾,只差拜他为师了。
可依孟开平之见,朱升和师杭所虑还是太过安常守故了。
倘若天下仅他们一路叛军与元廷对峙,十年之内,他们的确不敢外露锋芒,只能徐徐图之。可如今,是数路叛军争夺半壁江山。另外半壁,业已岌岌可危。
孟开平默默估量,至多五年,定是一番不死不休的局面。到时,若平章依旧为其他势力所掣肘,那他们便只得垂死挣扎了。
但与之相对的,如若他们能剿灭其余敌对势力,一举冲出这多方碾压的战场,那么,离北上与元廷决战就不远了。
可真到了决战那一日,他们能胜吗?
思及将来,孟开平没由来地有些惧怕。
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受。许是外头太冷,屋内又被炉子烘得太热,此刻他额上冒汗,脸颊涨红,可心却似没化开般冻得发疼。
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抬头望向师杭恬静柔和的面容,头一回生出了浓烈的愧疚之情——是他将她拉上了这条绝险之路。
然而,孟开平现下还不愿在师杭面前显露惧意。他打起精神道:“总之,这些事你无需费心。此番运来的粮草之多,莫说军中,供给全城亦是不怕。我要的,是他们心甘情愿认咱们红巾军兄弟,再不提什么反贼流寇。”
师杭何等聪慧,一下就听出了他的用意:“你想等百姓来借粮。”
孟开平见她说得笃定,连卖关子的机会都不给他留,无奈撇了撇嘴。他原以为师杭会赞他好谋算,没想到师杭听后脸色更冷,开始怒气冲冲地质问他。
“你拿百姓当什么?赌坊里的筹码?”师杭黛眉一挑,提醒他,“孟开平,别忘了你的出身。”
孟开平不禁心头一震。
是啊,他也曾是饥寒交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民,这才过去几年,竟快要混忘了。
他阿娘病重时,但凡家中不缺粮,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境地。
“人命是不能耽搁的,在被迫借粮前,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师杭见他听进了心里,略松了口气,取来纸笔:“并非只有施威才能立足。孟开平,这回年关正是你施恩的好时机。”
“干戈未宁,人心初附,务必要通粮道、救饥窘。不然,人心必变,祸将不测。合该从下月十五至正月内施粥放粮,让全城都能过个好年。”
“你若真为你们平章着想,便该上谏于他,劝他诏免各郡县征收寨粮,建造养济院收容难民,开办善药局救治穷苦百姓。此外,还可以酌情释放牢中罪囚,放他们回乡务农,来年也好播种。”
“元廷重赋重徭役,致使民怨四起,你们定要反其道而行之,使民安养。如此,方可人心尽附。”
……
徽州城外,歙县东五里,问政山。
“好箭!”
林中,沈令宜闻声望去,刚巧望见枝桠上好端端的鸟窝被射了下来。
大鸟惊叫着,扑腾翅膀逃离了,可它的一窝小崽子却遭了殃。
沈令宜赶忙提裙跑过去,可惜压根来不及接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鸟窝砸在地上。
凑近一瞧,里面绒毛还没长齐的小鸟儿们正仰着头、凄凄惨惨地哀叫,直叫得她眼眶酸涩。
“齐闻道!”她恼极了,高声唤那罪魁祸首来收拾残局,“你干的好事!快放回去!”
齐闻道方才收了弓,不以为意道:“要放你自个儿放呗。你这丫头只顾鸟,再细瞧瞧?我这一箭真可谓是精妙绝伦……”
“我不会爬树!”
沈令宜才不想听他吹嘘什么,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你怎么连鸟都要残害?”
一旁的齐文忠见状不禁失笑。他翻身下马,将齐闻道也扯了下来,打趣劝和道:“沐恩,快些去哄,别欺负你家小娘子了。”
闻言,齐闻道的耳根一下就红了。幸而他还算藏得住,沈令宜则羞红了满脸。
齐文忠拍了下齐闻道,上前接过小姑娘手中的鸟窝,指给她瞧:“沐恩这一箭极准,贴边射下,却半分未伤这巢中之物。莫恼他了,我帮你放上去可好?”
沈令宜仔细一瞧,还真是。她横了齐闻道一眼,仰头见那巢重新回到枝桠上,终于放下心来。
“你俩若再吵,我可就不管了。”齐文忠从树上跳下来,以兄长口吻告诫道,“今后成了一家人,天天斗嘴像什么样?”
沈令宜觉得他说的有理,不过碍于面子,还是悄声嘟囔了一句:“思本哥哥,我才不嫁他。”
哪知这话一出,立时便像火点了炮仗。
“……你不乐意嫁?我还不乐意娶呢!”
齐闻道分毫不让,越想越气。说罢,他又转向齐文忠,假意埋怨道:“早说了要和你比骑术,偏你不肯。我就知道这丫头是个累赘,带着她,我们走不出二里地!”
不出所料,紧接着,他果然听见一旁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你看你看,又哭!都掉了一路泪珠子,答应你不射活物了,还要怎样?”
沈令宜不经逗,还以为自个儿当真被嫌弃了,赌气转身就要往林深处走。齐闻道料定她走不了太远,脱离不了他的视线,因此并不着急追,只等她稍稍跑远些再将她提溜上马。
“张士德在牢里自杀了。”
趁令宜离他们远了几步,齐文忠低声开口道:“张士诚亲弟死在咱们手里,廖将军又在太湖被张部擒住,此仇非小,想要换俘怕是不成了。”
齐闻道眉目一肃。刚欲开口,然而,毫无征兆地,林中突然卷起一阵北风。
无数飞鸟受惊跃起,霎时,月白色的天空被黑羽遮去了大半,肃静不再。
沈令宜见了这番景象,不由得停下脚步,仰头去看。可也就是这一刹那,齐闻道的心仿佛被人猛地揪紧,生生漏了一拍。
这是在战场上磨练出的本能,对杀气敏锐的直觉。他想也不想,当即用力推了一把近在咫尺的齐文忠,旋即抽出腰间长剑,向着沈令宜飞奔而去。
前方的沈令宜对这一切毫无察觉,还立在原地待飞鸟散去,直到一声高呼惊醒了她——
“令宜!趴下!”
沈令宜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是她全然信任齐闻道,因而没有丝毫犹豫。
就在倒下去的一瞬间,一支箭矢瞄定她背后,飞速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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