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承想,说好的明日,却因那老先生的一场风寒拖了又拖。
直到腊月尾,师杭终于得见了这位旧识。
隔着床帐,王莲芳一手搭脉,一手捻须。他阖眸诊了半晌,方才幽幽开口道:“连翘,开个清心的方子。”
“哎。”
跟在他一旁的丫头应了一声,麻利地取出纸笔,默好了方子递给她师父。
“夫人,心不静,气血不畅,长此以往则淤塞渐重,于百事皆不利啊。切记,切记。”
王莲芳仿佛着急赶科场的举子一般,匆匆交代了方子,收好药匣,眼见着就要遛——
“烦您留步!”
师杭赶忙唤住他:“小女尚有一事求解……”
“唉,夫人,你本无病,且恕老夫无能,不如另寻高明。”
此地不宜久留,若非受那匪头胁迫,他万不会揽此麻烦。王莲芳当即推拒道:“房中无人侍候,老夫还是避嫌为妥。待这几剂药吃罢,再来为夫人请脉,告辞,告辞……”
“王太医!”
师杭眼下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急得直接撩开帐子,不甘质问道:“昔年你蒙冤垂死,是我父亲执言为你翻案,才教你在牢中捡回一条性命!”
王莲芳大惊失色,回首看去。
师杭眸中含泪,恨声道:“阿娘她看重你的医术,准你入府问诊,六年间,我师府予你的恩惠足够你开上三五间医馆了!王太医,难道在叛军中效力久了,便不敢认我了?”
“不、不!”王莲芳颤巍巍跪了下来,重重叩首道,“小姐!是老头子我眼拙,竟未……未认出……”
“孟开平原想将你关到死,是我发话将你放了出来。”师杭打断他,佯装怒意道,“你既无能,瞧不出什么病症,不如再回牢里待着罢!”
王莲芳早年在太医署中任职,遇难后被逐出了宫,幸得贵人搭救,才在徽州一片能有个容身之所。
他在后廷与高官内眷的闺帷当中行走多了,年纪渐长,倒钻研出了两条医术之外的金科玉律。
干这行,一是要心思活,官眷们不露面不直言,他也得了然其真意;二是要嘴巴严,越富贵的人家,乱出生天的事就越多,他听见了看见了,全都只能烂在自个儿肚子里。
总管大人家的这位小姐,从前望闻问切时,他曾斗胆窥过数回玉容,当时便觉其容貌绮丽不凡。若非投了个好胎,落到寻常人家只怕是桩祸事,没想到果真言中了几分。
至于眼下的情形,他心念一转,已然猜出了大概。
王莲芳犹豫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为好,于是勉强憋出几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师杭听了,冷笑一声道:“我没功夫同你叙旧,只问你一句——可有避孕的好法子?”
“不拘如何用,更不拘伤身与否,只求隐蔽些、不易教人察觉。若有,回头速速开了方子交与沈家姑娘,过两日她自会唤你;若没有……”
说到这儿,师杭顿了顿,森森然瞥了他一眼。
“那你便替自个儿备副好寿材罢。”
霎时,王莲芳连话都说不出了,面色惨白胜雪。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位小姐究竟遭逢何等变故,怎变得如此心狠果决?
快刀斩乱麻,这是师杭从孟开平身上学来的手段。王莲芳虽是旧人,却十分胆小怕事,不逼他一把,她又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王太医,你不愿在这军中,我可以帮你。”
师杭柔静下来,兼之施恩道:“按我说的做,你可以在城内重开医馆,绝不会有人阻拦。”
“做好了,你想走,钱粮要多少有多少。此事一了,你也算报了我父亲的恩情。”
“往后两清,再无亏欠。如何?”
……
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夜。
夜长,天还没亮,院落里寂静无声,屋内也昏暗一片。朦胧的雪光与月光流转在床帐间,映出了其中的缱绻温情。
“将军,府外既已支了棚子,何日施粥?”
少女面如芙蓉,娇若桃李,伸出一只玉臂柔柔地勾住了身侧之人。男人微阖着眸,十分自然地侧首吻她,又将她裸露在外的手塞回了被褥里捂好,生怕她受寒。
“今日。”
听了男人回话,师杭按耐不住,只怨他半点不同自己多说。
“那我去瞧瞧可好?”她窝在他的胸口,希冀道。
闻言,孟开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否决道:“不妥。”
“为何?”师杭不依不挠道,“长庆寺外的粥棚都搭了五日了,今儿是三十,出去透口气罢了,有何不妥?”
“令宜日日都去帮着施粥,这也算是件积德行善的大好事,我只随她一道,绝不……”
“筠娘,我不准你去。”
饶是她说了许多,孟开平却睁开眼睛,起身掀开帐帘一角,再次否决道:“眼下外头冰天雪地的,你身子弱,不如再多睡会儿。”
他将外衫穿罢,绕去里间屏风后头,将数日未穿的重甲披在了身上。
“今日节下,人多易乱。令宜去,是为着她娘在病中祈福,病急乱投医。有齐闻道在旁,出不了岔子,可我毕竟抽不得身时时看顾你。”
“都是些走投无路的难民,保不齐还深恨着咱们呢,只盼能冲进来端了这‘贼窝’。你去了,教我如何放心?”
“前几日在寺门口尚且能安抚人心,万一今日在府门外闹起来……必是要见血的。”
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说服,令师杭心中发寒。
而孟开平则对此十分寻常。他穿戴齐整后,迈步来至榻前,抚上她的面颊轻哄道:“听话些,筠娘,等我回来。”
男人本就身量颇高,宽肩窄腰,着常服时则似鞘中剑,锋芒稍敛。一旦甲胄在身,便锋锐外露,势不可挡。
他俯下身,一大片黑影随之覆了下来。
“别,将军……”
男人的神情和语气分明是亲昵的,可师杭却提心吊胆,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别杀人,求你了。”
孟开平的面色一瞬变冷。
见他始终默然不语,师杭恳切哀求道:“且当是为子孙后代消业罢。”
他对人命毫无怜悯,难道就不怕这业障将来报应到他的儿女身上吗?
“筠娘,你晓得的,我不信这些。”孟开平决然道,“我也不许你信。”
男人的面色已然重归平静,看不出异样:“神佛管不了这世道,黑白混淆,是非不分,外头的事难道你没听说吗?”
她听说了,所以才央告他准她出去一回。
这几日,施粥的事在城中闹得轰轰烈烈——扶贫济困之举,却也有人不领情。
一小股自城外而来的流民四处散播从,说红巾军与青军之流无甚区别,只当城中百姓如圈养的牲畜一般。
其言下之意,有粮时布施,免他们饿死,为的竟是无粮时好以人为食。
这话很快传至孟开平耳朵里。他在军中发了好大的火,抓了几人杀之示众,以儆效尤。可此举反倒坐实了谣言,引得越来越多的百姓信以为真,人心惶惶。
于蝉同师杭说起,又再三劝她,莫要插手这桩事。
“……外头的一切事,听听便罢。不是咱们女儿家该管的。”于蝉如是道。
师杭思来想去,怎么都无法置身事外。主意是她提的,她盼着严冬之下无饥馁,路旁不见冻死骨。然而,若因此使得一部分人死于流言误伤,岂非又是她的罪孽?
孟开平漱洗净面后,仰头饮了口茶便急匆匆走了。“骨碌”一声,熏被的银香球被无意间触碰到,打着转儿滚落在地。
落地花罩外,一盏小小的烛台正发出微弱的光亮,窗外落雪渺不可闻。
师杭终是掀开馨香暖和的被褥起了身。
她拾起地上鎏金镂空的忍冬纹银香球,垂睫细想——满府里算起,既与她交好,又能调动护卫的,仅于娘子一人了。
她必得求她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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