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闲手里的衣服洗得差不多了,就放下木盆,用水桶到井边取水。
也许是靠近井水的缘故,他总觉得这口井连带着这章山村都冷飕飕的,望着深不见底的水井,一股寒气就涌上心头。
沈妹子端着盆大步走过来,一大盆半脏不脏的衣服,盆里全是起沫子的污水,脚下一个踉呛,直挺挺往何云闲脚边洗好的那盆衣服上一泼。
“哎呀,快接住!”
何云闲闪身一躲,顺手把刚洗好的一盆衣服拉到一边。
让沈妹子的衣服全掉在地上,一大盆衣服啪叽一下摔到地上,尘土一和水全变成泥巴,厚厚地裹在上头,这可有的洗了,没个半天功夫弄不干净,也不知道要打几桶水涮洗。
沈妹子气得直咬牙,“闲哥儿,方才我没站稳,你怎么不接下我的衣服!”
何云闲面色不变,神情淡淡,稳稳地把刚提上来的一桶水倒进盆里。“我也没站稳,真对不住了,沈姐,”
“什么站不稳,闲哥儿你用盆接一下也就是顺手的事儿。”
一个妇人见状来询问,沈妹子连忙把事情说给他们听,“婶子们说说看,这像什么话?不就是怕我弄脏了他洗的衣服!”
“读书人就是金贵,洗个衣服都嫌我们脏了他的。”
“人家有婆婆撑腰,可看不上我们哩。”
这些闲话何云闲只当听不见,嘴长在他们身上,何云闲又没法让他们闭嘴,放在心上也只会让自己生闷气,还不如当耳旁风。
再说了,他们的闲话说再多也没用,不影响他过好自己的日子。
快晌午的时候,林莲花先回去烧火做饭了,她儿子谢冬鹤昨天在山上打猎一晚上没回来,说好了中午就下山回来。
何云闲把剩下那些衣服洗了。
村妇们闲谈的声音越来越大,唯恐他听不见似的。有说谢冬鹤是怎么吃人的,有说谢冬鹤克妻克子早晚克死全家的。嘲笑林莲花家里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个病秧子,儿子还是傻的。
谢家是村子里唯一的猎户,本来在村里挺有地位的。顿顿家里吃肉不说,新房都快盖上了,村里最富的除了村长就是他谢家了,不少人眼红,谁想他谢家倒霉,一下子遭了灾。
先是儿子十岁时掉水里发烧,烧了三天三夜给人烧成了傻子,再是家里顶梁柱被狼咬了,撑了一个冬天剩的那口气也没了,女儿也被吓出了病。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家里转眼就一贫如洗。
因此村里就有传言,是谢冬鹤克死了他爹。
何云闲听着,只觉得这些人无非是眼红谢家罢了。
话题兜兜转转,何云闲听到沈妹子说起他的事来了,“我看闲哥儿瘦弱,生得也文静,嫁给那个恶狼似的谢家汉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少不得被欺负呢。”
“谢家那个,看着就是会打媳妇的人,他那眼神儿我看了都害怕。”
沈妹子捂着嘴笑道:“闲哥儿还和我犟嘴,吃了苦也不肯和我说,非说自己过得好!”
“嫁给那么个傻汉子,日子怎么可能好过,往后有他哭的时候。”
“林莲花也就能得意这一会儿了,娶了个好夫郎有什么用,他儿子命里犯冲,迟早把新夫郎也克死。他家再办一场白事,家里怕是又要揭不开锅了。”
他们正说着,忽然看到远处一道高高壮壮的人影走来了。
原来是谢冬鹤提前下山了,他扛着两只血淋淋的山鸡,沉着脸,径直穿过那些妇人们走到何云闲身边。
他身材高大,气场迫人,沉默地往那一站,整个河边的嬉笑声和窃窃私语瞬间消失。
谢冬鹤什么都不说,单手拎起何云闲手上那个沉重的木盆。
“路上遇见娘了,娘说饭快烧好了,让我接你回家。”
所有想看笑话的人全都闭嘴了。
他们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当着何云闲的面也是想给他找不痛快,可人高马大的谢冬鹤往他后面一站,谁也不敢再开口了。
谢冬鹤比一般的汉子要高些壮些,一身凶悍样儿,汉子们平时见了他都心里发怵。加上谢冬鹤还是个傻子,骂他听不懂,打又打不过,以前不是没人招惹过他,两三个汉子打他一个,硬生生被打断了几颗牙。
谢冬鹤发起狠和山上吃人的狼真没什么两样,都不晓得留情面。汉子们都怵他,何况是他们这些妇人夫郎呢?
大伙该洗衣服的洗衣服,该取水的取水,做完自己的事很快就散了。
何云闲愣了一下,才快步跟上已经转身走开的谢冬鹤。他看着前方那人高大沉默的背影,肩上的山鸡还滴着血,一手却稳稳拎着那个对他而言显得过小的木盆。
他心里那点因为被议论而生的郁气,忽然就散了。
方才那些恶意的揣测和诅咒,什么“恶狼”、“克亲”、“傻子”,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成亲那天,他也和那些人一样,以为谢冬鹤是个凶悍会打人的傻汉子。
洞房花烛夜,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他盖着盖头坐在冰凉的土屋里,等着他的相公吃完酒来掀盖头。
外头天已经快黑了,他也饿了一整天。
何家人怕他半路不听话,跑了,特意不给他吃东西,让他生生饿了两天,如今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可听着外面村民喝酒吃席的吵闹声,心里却满是不安。
谢冬鹤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亲眼见过,只在别人嘴中听过,说他长得高大,一脸凶悍,还差点打死过人,是比恶狼还要可怕的人。
咔哒——
门被打开了,何云闲紧张地抓紧衣摆。
男人的脚步走近了,何云闲透过盖头底下看到了一双黑布鞋,干净、针脚也密,似乎是新做的,这鞋子尺寸极大,料想鞋子的主人身量也小不了。
他心下更是惶惶,止不住地想,谢冬鹤会是什么样子?
真和何玉杰说的一样,獐头鼠目、脑满肠肥,还喜欢动粗,一揭开盖头就要劈头盖脸地揍他?
他险些要被自己想象中的男人吓死了,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他面前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谢冬鹤在桌上放了什么东西。
难道真的要打他吗?
忽然,盖头被揭开了,何云闲面前猛地一亮,他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和他的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谢冬鹤分明是个俊朗的汉子,只是他面无表情,眉头皱着,看着确实有点凶巴巴的。
何云闲浑身僵硬,怯生生地看着他,既害怕又好奇他想做什么。
可谢冬鹤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何云闲试探地叫了一声:“相公?”便见他忽然伸手。
“娘说你还没吃东西,饿了吧?我热了个馒头,还拿了点菜给你吃。”
谢冬鹤把馒头递给他,又指了指桌上的那碗热菜。
何云闲有些无措地接过那个馒头,这还是白面做的馒头,在家里何大伟都不舍得给他吃。
他闻着那股香甜的气味,迟来的饥饿感顿时全都涌了上来,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等谢冬鹤走后,他忍不住咬了一小口,舌头上是甜的,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咸涩的泪水和馒头混在一起,把空空的胃填饱。
*
一路无话。
直到快到家门口,闻到屋里飘出的饭菜香,谢冬鹤才停下脚步,将木盆递还给何云闲
“进去吧。”谢冬鹤说完,便先一步跨进了院子。
何云闲端着盆,站在门外,晌午的阳光晒得人暖融融的。他回头望了一眼来时路,水井边早已空无一人。
那些尖锐的、冰冷的话,仿佛被这阳光和身后的炊烟一同蒸发殆尽了。他忽然觉得,这座章山村,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何云闲把木盆放到院子里,一抬头就看到谢冬鹤正把山鸡卸下来放在门口。
林莲花已经做好饭菜,这会儿正要去厨房里端饭菜。
“温温过来帮忙,今天娘给你们做了烙饼。”
正在后院里摘菜的谢温温一听到开饭了,立马就放下东西,一溜烟跑进厨房里。
才**岁的小姑娘,也就比何云闲的腰高一点点。
农村的孩子喜欢在地里跑来跑去的,大都长得黑壮黑壮的,谢温温却比一般的孩子要瘦小,皮肤也更白。
按村里人的话说,就是一副讨人厌的病秧子样,干不了多少活还要贴钱的赔钱货。
何云闲正要去厨房里端菜,就被温温拦住了。
“云哥哥只管坐着等,娘说了让我去帮忙,可不能让哥哥去,不然娘会骂我的。”
温温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汤,放到了何云闲面前。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笑道:“云哥哥先吃,哥哥忙了一早上肯定累着了。”
何云闲说了声谢谢,也不强求了。
小孩子的心思比较纯粹,谢温温这样没有坏心眼的乖孩子,何云闲很难不喜欢。
在谢家里,要说能让他比较亲近的人,大约只有谢温温了。
至少他不用去揣摩这样一个孩子对他好有什么用意。
对于农村人来说,中午饭是最重要的。吃完了下午还有大半天的农活、家务要干,要是吃不够,哪有足够的力气干活儿?
桌上林莲花准备了两菜一汤,两荤一素。
那汤是方才谢温温小心端来的,正冒着滚滚热气,显然是刚离火不久。定睛一看,竟是奶白色的山鸡汤,面上飘着几点金黄的油星,几块炖得酥烂的鸡肉沉在碗底,旁边还卧着几颗红艳的枸杞和几片嫩绿的野菜叶,香气扑鼻,光是闻着就觉鲜甜暖胃。
一旁摞着几张刚烙好的饼子,两面烙得焦黄,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外皮定然酥脆,内里软和。
饼面上还沾着不少炒香的黑芝麻,更添一分香气。另一盘是清炒的时蔬,大概是谢温温刚从后院摘来的芝麻菜,碧绿生青,油汪汪的,看着就爽口。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切得细细的,吃起来清脆爽口,十分下饭。
她率先拿起一张烙饼,塞到何云闲手里,“闲哥儿,尝尝娘烙的饼,趁热吃才香!”
这在以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因为他娘亲怕他的继兄继父生气,从不会主动给他盛饭盛菜,而继兄何玉杰只会给他藏了虫子的干饼。
何云闲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接过烙饼,指尖立刻感受到烙饼传来的温热和酥脆感。低头喝了一口山鸡汤,温热的汤汁滚过舌头,一股暖意从喉咙直通到胃里,仿佛将一上午在井边沾染的寒气都驱散殆尽。
小心翼翼咬了口烙饼,外皮果然酥脆得掉渣,内里却十分柔软,面香和芝麻香混合在一起,越嚼越香。
何云闲大口大口吃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落下来。
没有藏虫子的饼,真的很好吃。
娘递给他的饼,更好吃。
一家四口吃完午饭,晌午休息了一会儿日头不那么晒了,林莲花拿着竹篓打算上山看看能割桃胶的好地方。
桃胶可是个好东西,镇上的药铺和富户人家都收。说是富人家的小姐夫人吃了能润肤养颜,穷苦人家里谁要是得了痢疾、淋症,用它入药也能治。这东西长在桃树上,得赶在雨季前采收,晒干了能存住,一斤上好的干桃胶能卖上三四百文钱,抵得上十石米了。
她不早些去,就要被别人抢先了,李婶他们可都也盯得紧呢。
然而还没走多远老天爷就变了脸,方才还日头高照,转眼乌云蔽日。林莲花赶忙把竹篓罩在谢温温头上挡雨,拉着她匆匆忙忙赶回去。
才到院子外,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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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洞房花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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