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许六公子醒来时,居然太阳晒屁股了,没被萧崖叫去茶园施肥,是天大的恩赐。
桌上有两个大肉包子。
在侯府,这种肉包子看门的狗也要看心情吃与不吃,这会许六公子饿虎扑食一般将肉包子塞进肚子里,生怕慢了片刻就要变成梦境里的东西。
许六公子又灌了几口井水,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出了门。
萧崖正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取下头上的遮阳斗笠,看不见面目。
萧崖粗糙沧桑的脸实在配不上这优美修长的身形,虽做着粗重的农活,却也有种雅致沉稳,被斗笠遮了脸,反而更多了种潇洒、神秘。
许六公子躲在一边看了好一会,萧崖道:“看够了?来帮忙。”
许小六嘻嘻笑着走过去,接过萧崖手上的农具,“三叔,你怎么就不教点我什么呢。”
萧崖示意一下,许小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劈柴的位置,放了一把刀。
一把与绣春刀一模一样的木质刀。
上次赶集时,没有刀卖,萧崖也就把许小六当长工使,做了几天农活,眼见许公子要摆烂发脾气,便削把差不多大小的木刀。
萧崖递给许小六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的:无敌刀法。
许六公子忍着没使性子,把自己当个傻子,问:“三叔,江湖上从来没说过什么无敌刀法,这是人你赵家的家传之宝吗?”
萧崖点点头,果然把他当了傻子,“看在你武学天赋很高的份上,把刀法传给你。虽然没有心法,你先练着,看看是不是有缘人。”说完一头栽进厨房,与小婷“夫唱妇随”地做饭去了。
《无敌刀法》是萧崖胡乱想的名字,但刀法一点也不胡来。这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刀法,是萧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把这套精妙刀法化繁为简,让习练之人能很快入门。
入门易、学成难,要学精,学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悟性再高的人也要下苦功。
萧崖从厨房的窗户里悄悄看了看,许小六看着《无敌刀法》发呆好一会,拿起木刀,还真的照着图册练起来。
许六公子有意隐藏武功底子,他身手不弱,在这个年纪里,他已是难得的成就。学绣春刀、当锦衣卫、娶仙女云云,萧崖一个字都不信。
这孩子满心的杀意藏在嘻笑皮赖里,纨绔浪荡下是极深的心机。
许小六要杀什么人,萧崖大概能猜个七七八八,所以他没准备这套刀法的精髓传授给许小六。
京城的天,看不见刀光剑影,恩怨皆是隐藏。许小六杀意太重,能力越大,越会招来身杀之祸。
许六公子习练无敌刀法进步极快,十来天的时间,招数都已练得纯熟。
少年人虽然还没有精实的肌肉,骨肉初成的身体透着青春的力量,神采飞扬间英气飒飒。
望着这烈日少年,萧崖忽的有点移不开目光。
他也曾经鲜衣怒马,壮志凌云,却在爱妻亡去的那一日灰飞烟灭。如今的他已沦为阴影里的毒蛇,无耻下作,坏事做尽。
此时他住着快倒的土屋,吃着最粗粝的饼,做着粗重的农活,孑然孤寡,做好埋骨于此的准备,萧崖心想:这便是我最好的下场。
春日午后,萧崖搬出一张竹制躺椅,拉过小婷,“你来试试,看舒服吗?午休乘凉都可以用。”
“你做给我的?”小婷有些惊喜,正收拾完碗筷,擦了手,顺从的躺在竹椅上,安安扑进妈妈怀里,撒娇叫起来,“我也要我也要。”
萧崖将安安抱过来,担心这么跳伤着小婷,“我再做张小的给安安。”
许小六从屋里探出头来,“我也要我也要。”直接降至四岁的发音。
萧崖点头,“你也有。做梦的时候。”
许小六听着口气有点不对,老实缩回屋里。他练习刀法汗湿了衣衫,这会沐浴完躺在床上翻看《无敌刀法》,指尖摩挲着横在胸口木质绣春刀,不一会,便有些迷迷糊糊地睡着。
萧崖安静地看着躺在竹椅上的小婷,神色格外专注。
小婷并不太敢与萧崖的目光对视,她柔顺到有些拘谨,被萧崖这样的目光看得脸颊泛了粉红。
萧崖指着院里的那棵桂花树,“这是我刚来时种的,去年就开了花,花期很长,香气很浓,今年应该会开得更好。”
阳光在桂花树下破碎地印在小婷脸上,“我会做桂花糖糕,安安很喜欢吃。”小婷清浅的笑着,看向萧崖的目光里有着和桂花糖糕一样香甜软糯,“你喜欢吃桂花糖糕吗?”
萧崖迎着她的目光,“喜欢。”
两人目光长久凝视,小婷垂下眼眸,“三哥,你是好人。”
萧崖握住她的手,把她手心摊开,将自己的手心贴上去,十指相扣,“你心里害怕的事可以跟我说,我能帮你,什么都可以。”
小婷勉强笑笑,“我没有害怕……我只是还有些没习惯。”
“小六住一阵子就走,他再找你说浑话,我打他屁
股。”萧崖的神色很认真。
小婷手指收紧,反握住萧崖的手,微微仰头,离萧崖更近些,“三哥,真的……一个月吗?”
“一年也行,我可以等。”十年已逝,萧崖不在乎再多等一年,对任何事他都有足够的耐心。
小婷更紧地握住萧崖的手,离他更近,几乎鼻息相闻,“我现在就想……嫁给你。”
萧崖微怔,不着痕迹的放开她的手,“我等你……真的能把我当自己人的时候。”
他说过他不要感激,更加不要依附和委曲求全。
他最讨厌甚至仇恨欺骗和谎言。
小婷怔怔看着他,还要说什么,突然,屋里传来许小六凄厉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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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六看到漫天星光,母亲的头发特别的多,多得遮挡住他的眼睛,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天上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他想拨开层层的黑发,可那黑发太厚实,缠绕在一起,他急了,“娘,娘,我看不见月亮了。”
母亲的声音很轻柔,“阿渊,娘要走了。”
可许小六却只想看月亮,他继续拨开无穷无尽的黑发,“娘,我想看月亮……”
许小六猛得醒来,浑身冷汗,迎面而来的是寒风夹着雪花,冷得他剧烈地发抖。
母亲不见了,他跪在悬崖边,前面是漆黑深渊,岩石缝隙里的鲜血正在迅速结冰,他一下坠入悬崖……
许声渊再一次醒来,这一次是真的醒来,他在午后的阳光里浑身哆嗦,双臂死死抱着自己,嘶心裂肺的大叫:“三少!”
许小六大惊而醒,窗外漆黑,屋内一灯如豆。
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明明是一个人坐在床上,却依然感觉有双手仿佛还贴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力气大得不可抗拒,让他不会坠入深渊。
萧崖坐在不远处喝着自己种的茶,屋里溢满茶香,有种沉静的心安。
许小六浑身剧痛,他看着萧崖清冷的神情,惶惑问道:“我发病了?你早知道了?”
萧崖点点头,“只是吓到安安了,你明天好好哄她。”
许小六走了几步,浑身关节、肌肉都酸痛得厉害,他出着冷汗,他需要疼痛,痛感能让他沸水翻滚的心平缓下来。
“是你?”许小六问。
“还能有谁?”萧崖点头,拉过袖子,盖住手腕上深红的牙印,“我听你父亲说起过你的病,没想到你……发疯发得这么突然。”
许小六用力咬紧牙,“你就笑吧。我就他妈是个疯子,要不然怎么会被送到这个鬼地方受罪。”
“生病没什么可笑。每个人都会生病。”萧崖淡然。
许小六更快的活动身体,让痛疼感更加强烈,“他们说我发起疯来打人、咬人、砸东西,十来个人都未必制得住我。”他打量屋子,物件都完好无缺。“你果然是个高手。”
“你这疯病多久了?”萧崖问。
“我母亲死了以后,我已经疯了十年了,嘿嘿,我是个老疯子。”许小六咧嘴笑起来,丝毫不掩饰疯狂和邪气,“比你还老。”
萧崖忍了又忍,还是说:“我不老。”
“我父亲说你也是个疯子。你不要钱不要名不要京城的荣华富贵,跑到这该死的鬼地方种茶,死了老婆十年不碰女人,是天下第一痴情种。”
“混世小魔王”仍然有些半疯的恍惚,晦暗的油灯中,俊美无双的脸沉在暗影里,笑容邪恶又瑰丽,放肆地胡言乱语,“我看你是个大骗子。娶了老婆不睡,不是什么痴情种,是他妈不行。”
萧崖深吸口气:找死。换做以前,割了舌头做成肉汤再让他喝下。他轻挑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我十年,只是没碰女人。你这样的,对我味口。”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的逼近,眼睛黑得像传说中的坏人,吓得绝世美貌的许公子仓促后退,撞在床角,剧痛间,立即神清气爽。
萧崖展颜笑开,眼里透出愉悦,“我舒爽了,六公子有重赏,要赏些什么呢?”
许六公子微微一怔,这是他说给小婷的。他恨得咬牙,暗地里做的事什么都没逃过这老狐狸的眼睛。
萧崖真的逼近,捉住许六公子的手----腕,搭脉好一会,“你这疯病有在吃药吗?”
许小六摇摇头,“我无药可救。”每次许六公子说这丧气话,就会有很识趣的人过来安慰他、鼓励他、生怕让这可怜的孩子伤了心。
“确实无药可医。”萧崖点点头。
许小六气极吼着:“赵老三!你也一样无药可医。”
萧崖很肯定的说:“我吃得好、睡得香,三年多疯病一次没发,确定可以长命百岁。”他整理临时搭配的床,很快睡下,“睡吧,明天给你做红烧肉。”
许小六如困兽囚笼,在屋里走来走去,停不下来。
“能想跟我说梦到什么了吗?”萧崖的声音带着点含混不清,似乎快睡着了。
孩子的噩梦倾诉出来便能慢慢释怀。成年人的噩梦却只能埋在心底,任其深根发芽,变成毒刺,长久地折磨心魂。
从未有人问起过他的梦境,许小六怔了好一会,慢慢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屋里静下来,唯有他压抑的低喘声,指缝中漏出几滴水珠。
许小六的声音自指缝间透出来,沉闷,不是很清晰,“不管我怎么哀求,母亲用三尺白绫弃我而去,她不要我了……”
“只有他……可怜我,晚上抱着他我才能不做噩梦。可是他要娶亲了,大婚那晚让我回家等他,说过些日子再来接我。”许小六死死咬着牙,没能忍住泪水和哽咽,“可他没来,和我母亲一样,他不要我了……。”
“谁不要你?”快睡着的萧崖缓缓地坐了起来,在半明不灭地光线下凝视许小六,肩背都紧绷起来。
“……长宁侯。”小六说。他并没有抬起头,也就没看到萧崖的表情和动作。
萧崖又缓缓地躺了回去,背向着小六,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过了许久,“长宁侯新婚妻子病死,他随妻殉情,绝决心死之时,自然不记得你这小屁孩……这应该不算是丢下你吧。”
万籁俱寂,初春半夜凉起来,屋里却格外憋闷。
许小六说的极轻,波澜不惊里是毅然决然的恨,“长宁侯没有死。他忘了对我的承诺……他根本不在乎我。”
许小六狠狠抹了一把脸,将万般情绪都藏起来,“这世上丢下我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赵三,你呢?你妻怎么死的?你没殉情?”
萧崖轻笑,“死老婆的人都要殉情吗?我倒觉得殉情的男人都是孬种。”
死是一了百了,活着才是难熬。
许小六冷笑,“你这样活着和殉情有何区别?”
过了许久,萧崖说:“我妻因我而死,我便也得了疯病,正常人都算不上,哪还有脸去祸害别的女子?”
许小说还想再问,却听萧崖有些沙哑:“许小六,别问。有些事,不能说。”
那些不可说的往事,被强迫翻出来,便又和杀他一次没什么分别。
许小六凝视萧崖的背影,沉默不语,年轻的脸上全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悲伤---至亲别离,情义消散,唯有疯病陪他一生。
许小六忽然有些可怜赵三,自己的下场大抵与赵三相似,要困守过往,无法挣脱。
“杀我妻的人,我将他凌迟杀死,挫骨扬灰,可是我的病,也没好。”萧崖声音很轻,像是悄然入屋的月华,静静印在许小六的心里。
许小六喃喃重复着,“凌迟杀死,挫骨扬灰……我就是想学这个。”他直挺挺跪在萧崖床边,“三叔,我就是想学这个,你教我。”
萧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翻个身不理他,任由这小疯子跪了一个时辰,终是累了,灰溜溜睡觉去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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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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