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这晚钻石没有梦见真夜,又也许梦见了,钻石也说不好,因为早上一醒来,他就把自己的梦忘得一干二净。全拜外面的动静所赐,实在是太吵了。甲板上的脚步声是平常喧闹的几倍,水手们大呼小叫,钻石被惊醒后,险些以为是天使们来盘查,可船仍在河面上航行,而那些水手们的声音比起惊慌,更像是找到了乐子。
钻石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是早上七点半,还很早。他打了个哈欠,下了沙发。
由于不敢打开船长室门偷瞧,那样有被发现的风险,于是他选了个折中的办法,走到窗边推开圆窗,悄悄地伸出头往外瞧。
视野实在是不太好,船桅极高,水面波荡,在半空中,有个活物不停地绕着船只盘旋。其他恶魔指着它,似乎想要抓住,它却固执地围着船桅绕了一圈飞,用爪子挠伸手的家伙。
有个恶魔架着梯子,爬上船桅。那东西却像心灵感应一般,和从船长室窗户探头的钻石对上视线,接着它忽的转道,飞速从圆窗外射进来。
恶魔水手们看着忽然没了动静的甲板,都傻了眼,而钻石和撞进他怀里的乌鸦大眼瞪小眼:“黑猫?”
“那乌鸦是不是跑去船长室了?”
“喂,白鸽,我们去检查一下,不然把船长的房间弄乱怎么办?”
“船长,你说怎么办?”
七嘴八舌,然后是白鸽故作平淡的声音:“行啦,行啦,我去看看。”
门啪的开了,钻石和白鸽瞪着彼此。
“到底怎么回事!”白鸽气喘吁吁地。
钻石后退一步,抱紧了黑猫声明道:“这是我的朋友!”
白鸽回到了甲板上,安抚着躁动不安的水手。有人不信,要进船长室搜查,白鸽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行啦,行啦,乌鸦飞走啦,快回去做事!夜鸮也出来了,朝人群喊话。水手们十分不满,但牢骚过后,便慢慢散去了。
钻石坐在沙发上,急急地取下绑在黑猫鸟腿上的信,又给黑猫倒了杯水喝,让它休息。
“朋友:
信已收,你和失业者说要去的地方,城中发生的事我们已全部知道,绝不要听信报纸上的说辞,切勿冲动行事(吝啬鬼再三叮嘱叫我写清楚这点),你应与我们一起商量下一步。
也绝不要回来。家乡已完全处于戒严状态,会长迫不及待举起投降的旗帜,交付全部权力,已完全成傀儡。如今一切,粮食、泉水、药品……全归他们掌管。那座石房子里住满了来监管的老爷,我们只是奴仆。许多人借故被抓进牢狱,导致人心惶惶;还有一些人趁机借势而起,欺压同族来换取好处,媚态十足,令人忍无可忍。
但并非绝望。我们开始集结,做我们该做的事,和他们对抗。
我与吝啬鬼都安好。
你忠诚的朋友”
语气很严肃,不像上次那样调侃。钻石匆匆地读完,心下一沉。
从叮嘱的话来看,稀客收到的信应该是钻石进猎鹿城前写的那封。钻石新写的恐怕还在路上,或刚收到没来得及回复。
事态似乎变得更加严重,天使们几乎把恶魔的地盘当成了玩具。钻石尽量不去想象家乡现在的模样,恐怕无论如何都比他所以为的更糟。
“绝不要听信报纸上的说辞。”
他又将目光停在这行字上。捏着信,说实话,他没看懂这个。
他正在绞尽脑汁苦想的时候,船长室的门碰的一声开了。钻石吓了一跳,以为是水手们闯进来了,却只看到夜鸮高大的身影。
夜鸮把门甩上了:“白鸽说有乌鸦来找你。”
因为刚才和水手们的争吵,他语气烦躁,眼睛尖锐地上下打量钻石,很快就看到桌上正喝杯中水的黑猫。黑猫注意到来者的不友好,没等钻石挽留,就从窗户口溜走了。
“它只是来给我送信的。”钻石辩解。
“水手们都在吵,我花了很久才让他们重新投入到工作,你一早上就给我惹了麻烦。”夜鸮不想听他解释,拿出了船长的权威,“再有一次这种事,你就下船。”
好吧。钻石无言以对,只耸耸肩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夜鸮却走过来,很严厉地说:“给你寄的是什么,我得检查看看。”
钻石把信递过去,上面没有任何人名,他知道很安全。
夜鸮匆匆读了一遍,皱着眉头,把信还给了钻石。大概是没有找出纰漏,他只是不耐烦地:“下次谨慎点。”
钻石还想着别的事:“船上有报纸吗?”
夜鸮愣了一下,低头看他:“你要看?”
不知为何,他态度有点怪,语气也很奇怪。
钻石点了点头。这几天,他一直在奔波,完全没关注过报纸上写过什么。
夜鸮看了钻石两眼,嘴里嘀咕着什么,就此离开了,不一会儿,他拿了两张报纸回来,放在桌上,自己后退一步。
“我猜他们说的是前两天报纸的内容……你自己瞧瞧吧。”
钻石看了一眼,第一张《猎鹿城日报》头版:
“前大天使之首真夜已自愿投降,迎接审判,降世恶魔亟待归案”
第二张:
“降世恶魔:是懦弱还是冷血?”
他读下去。
“大天使之首真夜已在伊甸山多日,等待神圣的最终审判的到来,而他极力维护的同伙降世恶魔钻石却早不见人影,似乎早已流窜至别的地方。这位伊甸山叛徒是真心错付。正如恶魔这一种族,降世恶魔将他人的情谊作为蛊惑天使的手段,如若他真具有一定的道德,应自愿前往伊甸山,与真夜一起接受审判,伊甸山愿为他留下一个反思的位置……”
下面是真夜的一张照片,真夜坐在一个应该是牢狱的环境里,面色苍白,神色冷峻,通过照片敌视所有人,正是前夜钻石在梦中所看到的。
钻石放下了报纸。夜鸮抱着胳膊。钻石看报纸时,他一直在旁边打量着钻石,观察钻石的反应。而他什么也没看出。钻石只紧紧地盯着真夜的照片,一句话也不说。
窗户砰的一声,黑猫撞了进来。夜鸮从打量里回神,吓了一跳。黑猫却似乎从氛围的改变中知晓自己是安全的,看也没看夜鸮,朝钻石飞去,停在钻石肩上。钻石没抬头,只用手攥住这只乌鸦,下巴和它依偎在一起。
“夜鸮先生,我能再借用您的纸笔吗?”过一会儿,钻石说。
夜鸮愣了片刻:“行啊。”
他拿来了纸和笔。钻石趴在桌上,嗖嗖地写了起来。他不指望朋友们能理解这回事,没有谁像真夜一样,和他经历过那么多,但他也不想引起恐慌。
他写完了,笔放到一边。
“你些什么?”夜鸮问,不像刚才,他的语气没有敌意,更多是好奇。
钻石并不介意,把信给他。
“朋友们:
我去救他了,你们放心。”
夜鸮握着纸,不知从简讯里读出了点什么,一种矛盾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像在嘲笑,又在沮丧。
“天使们想诱惑你去。”夜鸮指出,“他们指责你不够勇敢,不够道德,本来就是想给你施加心理压力。”
而你简直顺滑地跳进这个陷阱……毫无犹豫。夜鸮的潜意:你是否是不聪明?
“我知道。”但钻石不在意,他已经在想别的东西。而这一东西,他有种直觉,十分重要。
“夜鸮先生。”钻石叫他的名字,船长看了过来。
钻石犹豫了片刻,说道:“据说很多年前,你亲身见过阿达,也就是‘大丽花’,目睹了他疯狂的样子。”
夜鸮忽然僵住了,就好像黑猫啄了他一样。
他没有说话,钻石只好继续说:“这个是真的吗,你能否告诉我?”
夜鸮仍保持沉默,黑猫好奇地看看钻石,又看看夜鸮。
“谁告诉你的?”夜鸮有些威胁性地说,“老城?”
钻石说:“他们说你见过。”
夜鸮却摇摇头,后退一步,厉声说道:“我不知道。如果你真那么想知道,明天上午你就能下船,去山羊小镇,又离得不远,你自己去看他是什么样——你不是都要去了吗?”
他冷冰冰的,像是生气了。把信还给钻石时,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夜鸮的坏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晚上。钻石坐在船长室里,把信卷好绑在黑猫腿上,听见门外时不时传来夜鸮的咆哮,他咒骂着那些偷懒的水手,像飓风般搅得甲板不得安宁。黑猫飞走,远离了这场灾祸,水手们却下不了船,在背后抱怨这位怒火冲天的船长。
既然夜鸮不想说,钻石也没了办法。他也无法追出去,对着夜鸮追问,那是对他们约定的破坏。于是,钻石只好在房间里待着。而接下来夜鸮没有再来过。钻石偷偷询问了白鸽,白鸽朝钻石战战兢兢地回答,说夜鸮先生现在心情不好。
“你知道怎么了吗?”白鸽有点好奇地问钻石。
钻石这么一问,看来,白鸽猜出这大概和钻石有关。
“没什么?”钻石摇了摇头。白鸽只好遗憾地拿着钻石吃完的餐盘走了。
这天晚上,钻石在心中咀嚼着山羊小镇这个名字,呆呆地坐在窗户边,一面想着真夜,一面看着明净的湖泊,就像是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命运。等到夜晚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的时候,他就拎着毛毯,蜷在沙发上准备入睡。
前大天使之首真夜已自愿投降,迎接审判,降世恶魔亟待归案……
明天上午,你就能下船,去山羊小镇……
他离伊甸山一步之遥。虽然他根本没想好,等到明天以后,他能对始祖天使怎样,但至少目标在前,洗去了他刚失去真夜时的那种伤痛。离伊甸山越近,他就越能早点见到真夜。
白天报纸的标题仍在无声地回荡,他神志无比清楚地闭上眼,思索着……远处是水手们的欢笑声,他们似乎聚在一起……喝!喝!喝……钻石睁开眼睛,听到有人在喊夜鸮的名字。又有人说:喝!喝!船长!喝……似乎他们正在开一场快乐的酒会,钻石默默地听着,感觉事不关己,将羊毛毯裹得更紧了点。
钻石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那声音慢慢远去,夜风代替了人声,咚咚地敲打窗户,成了一道怪异的乐曲……世界黑下去……
钻石站在一间牢狱中。三面墙,一道铁门。正是上次梦里的那个监狱。真夜和钻石面对着面。真夜直勾勾地看着钻石。钻石甚至能感受到真夜的呼吸。
钻石四下打量,难过地对真夜说:“这就是天使的监狱吗?”
“天使堡的地下二层,关押重刑犯的地方。”真夜满不在乎地说,“你看上去不错。你藏好了吗?他们一定找不到你。”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很满意。
“他们没有找到我。”钻石赶紧说,像是在朝真夜宣誓,许诺自己的忠诚,但马上变得更低落,“我好想见你。”
《猎鹿城日报》上真夜的样子像个无畏的罪犯,此刻对着钻石,真夜的表情却如碰触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柔软下来。钻石上前一步,想捧住真夜的脸,但他什么也没抓到,这毕竟是梦。真夜见此,代替钻石伸出臂膀,将手虚虚地扣在钻石背后,形成一个虚假的、没有碰到身体的拥抱。钻石以为他要给自己一个承诺,可真夜在他耳边告诫:“别,钻石。这儿很危险。他要审判我了。”
船长室门忽然开了,卷起一阵冷风。钻石猛地惊醒,真夜的面孔在实感中消失殆尽,周围一片漆黑。夜鸮走进来又关上门。很安静了。酒会似乎早完了,船长室外没了声音,只有夜鸮自己的。他又高又壮,走起路来咚咚的响。而他一点也不怕吵醒钻石,把外套丢到地上,打着饱嗝,绕过钻石睡的沙发,带着一股浓重的酒味,大步朝卧室走去。
钻石听到夜鸮压在床上的沉重咯吱响声,夜鸮深重地呼吸,又打了个喷嚏。
过了十分钟,夜鸮似乎睡不着,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
没有开灯,室内很暗,仅有月亮照耀着这里。夜鸮就在这样的夜色里眨着眼,盯着沙发,好像要把它看出个洞。
“喂,小子——降世恶魔。”夜鸮忽然粗声粗气地说道。
钻石坐起来,他一直观察夜鸮的动静,但没想到叫自己:“什么?”
夜鸮冷笑一声:“想喝酒吗?”
钻石从梦中被吵醒后就没了睡意,想了想:“好啊。”
夜鸮嘟囔一声,抱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走到沙发边,他把被子搭在沙发背上,到西侧边角的橱柜翻找,接着他走回到沙发边,手里拿着酒瓶喝两个酒杯。
“来吧。”他将酒杯砸在桌上,咚咚两声开了瓶塞,满上酒来。
酒的声音在夜晚甜得悦耳,夜鸮倒好,朝钻石举杯:“喝吧。”
钻石喝了一口,眼前一亮:“蜂蜜酒。”
夜鸮有点得意地:“我找专家酿的,不错吧。”
钻石朝他点头,这酒虽然比不过稀客酿的,但味道挺不错。
夜鸮看着他喝酒,叹了口气:“这两天我脾气不好,对不起你。”
钻石看了他一眼:“您愿意送我去伊甸山就很好了。”
钻石有所感觉,夜鸮像是想为了白天的事道歉,却又说不出口。夜鸮不直接提,钻石也就当没发生。
夜鸮为此感激地笑了笑,这实在不适合他,一个藏不住心事的恶魔露出如此谨慎的微笑。
过了片刻,夜鸮清了清嗓子,喝了口酒:“你和真夜,也就是龙舌兰,是怎么认识的?”
钻石回答:“我本来想去赏金猎人考试,结果错参加成了天使考核,他是我考官。”
“你真够糊涂的。”夜鸮评价这场偶遇,“你不怕他?”
钻石犹豫了一下:“怕是怕的,但是……”
他没说完,夜鸮嗤笑说:“哼,因为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吗?”
钻石认真地想了一阵:“因为他人挺好的,还会夸我。”
夜鸮咂舌:“‘人挺好的’,我还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龙舌兰,简直跟说吃人的狼会夹着尾巴跳舞。”
钻石困惑地:“那你们平时怎么说他?”
“心高气傲、狼子野心。”夜鸮不客气地说。
钻石想了想,觉得评价的也没错。
夜鸮喝完杯里的酒,没有倒第二杯。他垂下眼,沉默了一阵,又看向远方。
像在等酒在肚子里发酵,发酵后它们就变成了话语,等他说的时候,他自己酝酿了很久,犹豫是否该说出口,因为这些话让他感觉伤感。
“……其实,我也有一个像龙舌兰的朋友。”他低声说。
感受到钻石疑惑的目光,夜鸮解释:“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他就像龙舌兰对你……也许没那么严重,但我没有来得及搞清楚,一切就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钻石没听懂。
夜鸮捏着酒杯,沉默不语,钻石等着。夜鸮看起来有些紧张,和那些不得不做决定的人一样。终于,夜鸮下定了决心:“‘大丽花’的事。你不是想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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