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与我同年,稍长几个月。他还没长牙时就父母双亡,寄养在白家,我和他是一起长大的。
我打小几乎没笑过,萧何却总是没心没肺地挂着张笑脸,旁人常常以为我是父母双亡的那个。话说回来,我父母健在也和双亡没差。
在萧何九岁十岁的时候,萧家来人把他接了回去,他在那里拿到自己的第一把剑。
这把剑叫白虹,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样,这只是一个巧合。
白虹是上古名剑,他拿到白虹后跑回来跟我炫耀,我才也想要一把剑。
白家在江湖中一直颇受争议,大概因为世代以杀人为业,且做得相当成功专业有口碑。
萧家是白家的分部,白家负责接活与执行,他们负责情报收集。
说起来,这两家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唯一将两家血脉连起来的,是我和萧何。
事情是从我爹那一代开始的,我也是后来耳闻。
据说我爹和萧何他爹关系非常铁,比亲兄弟还亲,旁人简直插不进去,后来萧何他爹突然爱上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家长们都坚决反对,就连我爹都坚决反对,萧何他爹为这事差点和我爹闹翻。
最后事情发展到私奔的地步,大概因为萧何他爹异常执着,再加上那女人又怀了萧何,萧家的态度缓和了些,同意他们回来正式成亲。
事情到这里就开始脱离正轨了。
那个女的一直带着个妹妹,自从萧家同意他们的婚事后,姐妹俩就搬进了萧家。
萧家的人都觉得妹妹很奇怪,性子阴沉,平时基本不和人接触,除了她姐不理任何人。差不多同时期,我爹不知因为何事异常消沉,萧何他爹忙着成亲的事,没怎么理他。
结果我爹,和萧何他姨,这两个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点的人,在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突然宣布要成亲。
那时我爹基本已接管白家,本身又极专断,完全不睬长老们的想法,一意孤行。
于是白家和萧家同时举办婚事,据说萧何他爹那天高兴得不得了,还专门跑来白家喝我爹的喜酒,说从此真成了一家人。不过我爹于大喜之日仍不表露一丝个人情感,自始至终阴着张脸,后来萧何他爹喝过头了还是我爹把他送回去的。
再后来。
萧何家出了事。
当时也有人说萧何的大伯有些不近人情,虽说我爹和萧何爹是至亲好友,但白家毕竟是表亲,但也有人说,是我爹要求把萧何接过来的。
那是萧何还在白家时发生的事。
萧何被送来白家时,随同的还有当时萧家掌事的一名心腹。
没记错的话,叫做任思。
任思是个很沉默的人,我几乎没见他说过话。任思身材高大强壮,目光内敛沉稳。除了护卫萧何,偶尔也帮白家做些杂事。
我们都拿他当空气。
萧何刚来时,和我同住,一直到**岁后,我们才分房。
我后来想起来,似乎是在我第一次杀完人被接回家后,发现萧何被搬到院里别的房间去了。
其实就算他搬出这个院子,我们仍然要天天见面,因为我们要上一样的格斗课。
他一直是我的手下败将。
我每次揍他都揍得很不爽。
因为毫无悬念。
长大后无意听闻萧何的剑术在江湖中排名前三,我表示这个排名列表完全不可信。
那时我偶而也会接到任务,我不知萧何知不知我为何出门,有一次我回来后撞见他洗澡,洗得非常开心,直到看见我一脚踢开门站在他面前。
他正在唱歌,尾音突然变调,整个人差点跳起来。
“滚,”我说。
他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只盯着我身上某处看。
“快滚,”我说,“我要洗。”
他马上跳出来,“——啊好——好好——”,然后去叫下人换水。
第二天上课前,他什么也不说直接扯开我的衣襟。
“是别人的血啊——”他笑着说。
有一天傍晚,我杀完人回来,洗过之后,仍觉得烦燥。
院里的月美人开得正好,幽清的香气让我心烦。
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看那娇柔的植物,突然有种想把它连根拔起的冲动。
我向它走去。
越过它。
一直走出白家。
我知道萧何在身后跟着我。
但是没有任思。
任思非常听萧何的话,如果萧何让他走开,他就会乖乖地走开。
我走进了附近的一片密林。
夜落下来,不时传来夜枭的鸣叫。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我突然听见萧何向我跑来,快接近时不知为何摔倒了。
我不予理会,继续往前走。
他开始大声地喊我。
“唉呀——白虹——白虹——唉呀——”他说,“救命啊——”
我觉得他真是废物,这么想的时候走回了他的身边。
他坐在一地的败叶中,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向他俯下身去,手刚拉住他,就感到一柄寒冷的刀抵住了我的咽喉。
我下意识向后翻出,回转身时已拔出刀来,反手就向萧何刺去。
他一见没得手,爬起来就跑了——相当正确的判断。
我没追他。
他见我没有追来,也跑过来跟上。
“你真可爱——”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我的刀此时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再有下次,我决不留情。” 我冷冷地说。
“好好——”他嘻皮笑脸地说。
我们一起走,一直走到一个小湖旁边。
萧何在芦苇旁捡了块干净地方,我们坐下来休息。
月色静谧,芦苇微荡。
“白虹,”他说,手搭上我的肩,“你谁都杀吗?”
“——嗯”
“那——”他张口,我以为他会说我的爹娘,可他说的却是,“——任思呢?”
“——照杀”
“咦——”他露出好奇的笑容,“一般不是会问我为什么吗?”
“这和我无关。”
“——那”他笑着说,“——如果我想让你杀了他呢?”
我觉得这种对话有够无聊,拒绝再和他谈下去。
后来,我们找了个隐蔽地方相互靠着睡了一夜,天明之前,就回去了。
因为很饿。
九岁之后,我一直一个人生活。之前仿佛是有人来照料我的,后来似乎被我杀了一两个,或者三四个,就再没人被派来。
其实没人愿意照顾我的日常起居也就算了,但他们平常看见我都好像没看见一样,甚至有时饭菜都会忘记做我的份。
这种情况在我杀了一个厨子之后有所改善。
萧何则至少有五个以上的仆从围着他转,天天伺候他穿衣睡觉,功课吃喝。
我想他可能自己连衣服都不会穿。
有一日下课,他对我说,“你哪天随手把任思杀了吧。”
“你自己动手会死?”
“我想看你杀嘛。”他说着,又露出那种欠扁的笑容。
我突然有点想把他身边的下人全杀了。
一天杀一个。
杀到他再也笑不出来。
族内的其他后辈要么比我们小很多岁,要么比我们大很多岁,只有萧何和我刚好同龄,于是每日里所有的课我们都在一处上,并且只有我们两个上。
萧何经常逃课,反正也没人管。
而我简直就是优秀学生,基本上堂堂不落。其实所有的文课我都没有兴趣,但也没别的去处可消磨时光,所以干脆去盯着教书先生发呆。
教书的先生们都很敬业,估计即使我们都不去,他们也会对着空气完完整整地把一节课讲完。
上了课,就有作业,我毫无压力,因为萧何负责帮我写。
我没有逼他,是他很主动地表示非常乐意帮我写。
我从不关心他都替我写了些什么内容。
临近端午时,萧家派人送了粽子过来。
任思拿来给我们。
每年族人都会相互赠送粽子,今年也不例外。
萧何问,“今年这边的送过去了吗?”
答曰,尚未。
于是萧何对我说,“我们来做粽子吧。”
我没说话。
第二日
我见萧何的屋中很是热闹。
他似乎叫了所有伺候他的下人来帮他一起做粽子。
包括任思。
虽然我和萧何从小在一起长大,但旁人待我们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
不仅是下人都对萧何好,就连长辈都喜欢和他说话。
我见他和我一样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不明白待遇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萧何见我回来,也拉我过去。
萧何做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简直让人难以置信那是粽子。
我看任思做了两个,也依样子做了一个。
萧何看见我的成品之后非常惊讶,他问,“你会做?”
我说,“不会做难道不能学吗?”
他感叹道,“白虹,你真是心、灵、手、巧。”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废物。
他唯一能帮忙的只是搓拿来绑粽子的绳子。
为了区分不同的人,他用了不同颜色的绳子,他给任思准备的是红线,给我的是五彩线。
包馅料时,任思做得非常规矩,我们则是完全乱来,比如把猪肉和莲蓉混在一起,或者把桃子和青豆混在一起。
我想谁要是不幸吃到了我们做的粽子,一定会感觉生不如死。
到了晚上,萧何来我屋里过夜,任思跟着他。我房里没有下人床,他也没进来,就睡在门边。
我们很久没在一起睡了,他一上床,我明显感觉空间不够。
“你滚下去。”我说。
“为什么要我滚下去——”他说。
“我不够睡。”
他笑嘻嘻地说,“我可以靠边点没关系。”
到了后半夜,萧何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找我说话。
“我们去城里玩吧,”他说,“过节很热闹的。”
我背对他,没说话。
他推推我。
我已经快睡着了,管他说什么,只嗯一声。
“说起来,上回去城里是上元,已经这么久了啊……”我逐渐睡过去,隐约还听见萧何在唠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东西压下来,人的气息吹拂到脸上。
我马上醒了,萧何的脸离我如此之近,简直都快贴上来了。
“你干什么。”我说。
“喂,白虹,”他几乎不出声地说,“你杀过熟睡的人吗?”
我想了想,“应该没有。”
“哦……我还想问你经验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懒得理他,不知他今晚为何如此无聊。他仿佛在思考下一个无聊的问题,思考得非常投入,完全忘记他还压在我身上。
我正要推开他,他一把抓住我,“喂,”他极轻地说,“怎么判断一个人睡熟没有?”
我说,“不知道。”
知道此刻也没心情告诉你。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推开他,睡过去。
次日,白家所有的粽子都被分装在不同的礼盒里送了出去。
我正好路过,看了一眼。
红线包的那盒,写的任思。
五彩线包的那盒。
写的是萧何。
几天后,萧何让人备了车马,叫上了任思,硬拉着我去城里。
我觉得城里很无趣,各式各样的人从各个地方跑过来,拼命挤在一起,展示着自以为新奇的玩意,吸引着像萧何这种无聊的人。
人山人海中,我们听闻端午那日城外会举办盛大的划龙舟比赛。萧何告诉我他想偷偷凿穿几只船,然后等着看笑话。
我说这主意好,你赶快去凿。
于是他准备去凿船了,他一走,我就转身回去了。
走了一小段,我发现任思在跟着我。
我回头看他一眼。
任思做了个手势,表示是萧何让他跟着我。
我说滚开。
他无动于衷。
我知道他只听萧何的话。
没所谓,反正他是个空气一样的人。
我走回客栈。
天还没黑,萧何回来了。
他说守卫太严密,没得手。
我说没事,还有几天,你再接再厉。
那夜他没和我睡在同一间房,但任思依旧睡在我的门口。
我想大概萧何忘记把任思收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萧何神出鬼没,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后来回去时,也没有和我们同路。
两日后,萧何回到白家,一切如常,只是我的身后多了个任思。
任思影子似的跟着我,连我去茅厕他也不放弃,这种情形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若是别人早被我杀了,偏偏任思非常安静,跟人也跟得很隐蔽,完全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所以他一直好好地活着。
然后突然的,萧何仿佛想起来这件事,把任思收回去了。
立秋。
下课时,萧何突然对我说,“今晚三更,你到小屋来。”
他说的小屋在一个荒废的院子里,离主宅很远,听闻偶尔会有野兽跳墙进来,有一两次,下人的小孩被咬死在那里,好几天后才被发现,出了这种事,那地方就更加鲜有人去了。
除了我和萧何。
很小的时候,我们曾在那里玩耍,后来长大了,我几乎都忘了白家还有这样的地方。
“去那里干吗。”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定要来,”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我抽出手。
天黑下来时,我想起这件事。
我觉得萧何最近挺奇怪。
因为他不怎么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很少和我讲话。
我比较喜欢现在的他,他一旦不笑,看起来顺眼多了。
夏夜,杂草中的虫鸣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我在漆黑中越过围墙,穿过漫长得仿佛没有边际的荒地,向萧何说的小屋走去。
还在远处,就看见里面有光。
很淡很淡的光。
光在晃动。
好像有人影在不断地走动。
我走近时,听见非常紊乱的气息。
仿佛有人在垂死挣扎。
我往里看了一眼——
我看见萧何被任思压在地上,任思的那双大手正掐着萧何的咽喉。
我注意到地上有把刀在闪着寒光。
是萧何的刀。
萧何怎可能是任思的对手。
我不假思索,踹开门冲进去,手起刀落。
任思狂吼一声,血喷了萧何一身。
他整条右臂被我斩落在地。
萧何逃了出来。
他冲过去捡起自己的刀。
任思发狂般向我扑来。
我毫不畏惧,刀刃挺进。
任思一掌劈在我的肩头。
我眼前发黑。
手中的刀却精准刺穿了他的身体。
萧何转了回来。
他跳向空中,双手举刀下刺。
刀口刚深入任思的后颈,任思转身紧捏住他的手。
我听见萧何的惨叫。
我一把将自己的刀抽出。
任思再度吼叫。
鲜血的气味让我清醒过来。
任思已将萧何远远抛开。
他撞在壁上。
萧何的刀仍在任思后颈闪着寒光。
我跃起,刀尖直取他前胸要害。
他抓住我的刀将我拖过去,一头撞在我的胸口。
我喷了一口血。
他按住我的脸,重重地把我摔在地上,扼住了我。
我几乎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吱吱作响。
我知道自己的刀就掉落在附近。
我的手指已经抓住了它。
萧何突然出现在任思身后,将他颈后那柄刀更深地压入。
掐住我的那只手有一瞬间的痉挛。
我挣脱他,翻起身,刀在手。
萧何抽出了他的刀。
任思后颈狂喷鲜血,跌倒在地。
萧何的刀第二次落下时,我一刀刺穿了任思的心脏。
他死命挣扎。
萧何补了第三刀。
我死死地压住任思,左手的刀将他钉牢在地上。
萧何仿佛无法停手。
我们就这样——
直到任思再也无法动弹。
任思的血浸透了我和萧何的全身。
我从尸体上爬起来,抽出刀,看了看,随手在死人的衣襟上抹了抹,但无济于事。
萧何脸色苍白,情绪激动。
我见他骑在任思身上,拿刀切开他的喉管,一直往下切,直到取出来血淋淋的一团织物。
“白虹,你信吗?”他看着我说,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我说,“看得出来。”
他笑。
我刚要离开,萧何拉住我,“你去哪儿?”
“不舒服,”我说,“我去冲一下——”
他笑起来,“你还真是管杀不管埋。”
“怎么?”我说,“你要埋?”
他摇了下头,然后抓着我找到我爹。
我爹总是和长老们议事议到很晚。看见我们,他们显然有点意外。
我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一直是萧何在讲。
他说,他发现任思是内奸。
萧何的讲述非常清晰,逻辑分明,环环相扣,首尾呼应。
他说,他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然后,他交出那张血帛。
“这是唯一的线索,”他说,“他发现了我,就一口吞了下去,还差点杀了我——还好白虹正巧路过——我们好不容易才杀了他……这是我从他的尸体中取出来的——”
我不知道那片帛上都写了些什么。
我爹看完之后,脸色彻底变了。
他沉默不语地将帛递给长老们传看。
一时间屋内静得如同坟墓。
良久,我爹沉吟道,“——你可知是谁指使——”
萧何犹豫着,看了我一眼。
我爹说,“白虹,你出去。”
我转身就走。
用力砸门。
已过四更,我无心睡眠,月下美人的香气越发浓烈。
我上了屋脊,只坐着,什么都不想。
我突然注意到宅子四下关键处不知何时都布了人手,皆面色沉凝,手执兵刃,似防备状。再过不多时,我爹从房中走出,长剑配身,他带着两位族中长老与数名劲装男子匆匆离去。
我认得那些人。
都是族中数一数二的杀手。
夜色愈浓。
背后传来轻微声响,我未作反应,萧何爬了上来。
他还是笑着,“白虹,你怎么还不睡。”
我没理他。
他在我身边坐下,“我也不想睡。”
他继续说,“月美人好香啊——”
“——”
“你知道吗?这些花草中有些是有毒的。”
“——”
“你还记得今年上元我们在屋顶看烟花的事吗?”
“——”
“现在想起来好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
我发现他在没话找话,且一直在笑。
不自然的笑。
我不知他是紧张抑或是兴奋。
也许两者皆有。
两日后,我接到新任务,待回到白家,萧何已经不见了。
听说他被定为下任萧家当家,萧家派人来接他回去了。在他可以独立当家之前,萧家一切大小事务暂由长老们代理。
按理来讲,萧何的父亲排名第二,他大伯才是萧家掌事,退一步来讲,就算他大伯死了,他还有个长他八岁的堂兄。可不知为何,似乎在萧何与我联手杀掉任思的当天夜里,他大伯一家四口就从这个世间消失了。而更奇怪的是,没一个人提起这桩事。
仿佛他们从没存在过。
好几个月过去,一日,我在自己房里翻出一卷帛。
都是当时萧何还在白家时帮我做的功课。
我随便翻看了一下,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萧何模仿我的字迹模仿得极为逼真,几乎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来。
我之前从没留意过他写的这些东西,现在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他能猜出我所有的回答,就像读透了我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我厌恶地抛出这堆东西,七杀在空中划出无数道闪电。
写着字的碎片漫天飞舞。
“人渣。”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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