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云边的山与山之间，藏着几个小小的村落，嘉好就是在这里面长大的。
小小的嘉好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明明那么漂亮，但是妈妈很讨厌那双眼睛，也很讨厌她。嘉好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被妈妈打了就会在外婆怀里哭，这个时候外婆就会钻进那件漆黑的里屋给嘉好变出两颗水果糖。外婆总笑着叫她“乖乖，再哭就没糖吃了！”
记忆里那个时候的嘉好只有十岁，她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村里面的大人看见她的蓝色眼睛总是叹气，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讨厌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爸爸……不过每当她看见村里其他小朋友被自家爸爸朝着棍子追着撵得时候，嘉好很感谢自己没有爸爸。
最让嘉好不开心的事情就是那些二流子要对着妈妈吹口哨——每当这个时候嘉好就会和外婆一起朝着小棍子作势要冲出院子，然后那些瘦猴似的人又落荒而逃，他们似乎对这件事情乐此不疲，外婆却总是为这是发愁。
直到有一天，来的不是瘦猴子，是一个绅士的男人，他穿着西装，像一只矜贵的公鸡，妈妈一看见他就在院子里发疯，哭嚎着说要跑。
嘉好被外婆藏进里屋，外婆叮嘱她：“乖乖，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外婆身上总飘着一股淡淡的清凉油味道，嘉好闻到只感觉一阵安心，她蹭蹭外婆摸过来的大手，乖巧地点点头，然后看见外婆走出里屋，漆黑顿时笼罩着嘉好，只剩下小破窗户那一个小小的口子渗进来点点光亮。
貌若天仙的女人那天蓬头垢面，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把一辈子的伤心事都想起来了一样，嘉好看着也难过，在屋子里悄声啜泣，小小的姑娘突然很想冲出小黑屋，很想去抱抱她的妈妈。
“你来干什么？”就连往日里很温和的外婆也出乎意料地愤怒，她抄着棍子就要赶人。
嘉好静静地凝视着他那双蓝色眼睛，忽然间想到了自己也有一双水蓝色的眼睛。她猜到这只花里胡哨的公鸡就是妈妈最最讨厌的人，于是嘉好看到男人锃亮的皮鞋被石子绊了一下，有些狼狈的跑回车上时忍不住咯咯发笑。
那辆放在小村庄里格格不入的豪车终于气急败坏地离开了这里。
男人走后，妈妈依旧在院子里嚎啕大哭，似要哭到肝肠寸断一般：“他找到我了他找到我了！”
外婆让嘉好自己在里屋里藏好，不准出去。
嘉好透过里屋的小窗户，悄咪咪地看见院子里妈妈蓬头垢面，她看见妈妈一边哭一边喊：“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登时脱了力一般倒在地上。里屋还摆着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容光焕发，笑得落落大方，与院子里那个疯颠的女人判若两人。
妈妈被外婆抱在怀里，目光空洞，她突然看见窗户里的嘉好，突然看见了那双蓝色的眼睛，苍白的脸上霎时染上怒色，她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发狂一般挣脱了怀抱，冲进里屋。
“幺幺！别进去！”外婆喝道。
里屋门被打开，阴暗的小屋子一下敞亮了许多，嘉好还没弄清状况，妈妈作势要扇她，八张却并没有落下，她一把拎起嘉好往外面冲，任凭外婆怎么拦都没拦住。
那一天，妈妈并没有打嘉好，她把嘉好带到河边，给嘉好梳了小辫子，和嘉好聊家常一般倾诉。
“嘉好，其实我很讨厌你，我只要一看见你的眼睛，我就会想起他。”
“那个时候我像是任人消遣的玩具，我不明白，明明证据我都保存了，为什么我不能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我好讨厌蓝色，我好讨厌他的眼睛。”
“可是我不讨厌你，嘉好，你总是软糯糯地叫我妈妈，我怎么打你你都只会过来抱我。”
“嘉好，妈妈以前都没给你编过辫子呢！”
嘉好只感到好开心好开心，妈妈从没这么温柔地同她讲过话，她摊开手心，把自己刚刚在小黑屋里摸索到的水果糖放在妈妈面前，嘉好总是有些害怕和妈妈说话，现在也是这样的：
“妈妈……吃糖，是橘子味的。”妈妈微笑着接过嘉好地糖放在口袋里，她给扎了两个小辫，在小女孩乌黑的发间插了几朵小雏菊，就开始细细的端详起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我的嘉好怎么这么乖呀……像洋娃娃一样。”
一股奇异的想法在嘉好心里腾升：妈妈是在夸她吗？她只感觉心痒痒的，向被小狗的尾巴扫了好几下一样，妈妈离了记下自己的头发，尽量让自己也看起来体面一些。
她继续抚摸着嘉好的脸颊肉，嘉好舒服地蹭蹭那只大手，不知怎的，小小的女孩居然从空气里嗅出一股离别的气息。
“我们乖乖的眼睛好漂亮呀，像蓝蓝的天，又像水晶……”
“嘉好，妈妈爱你。”
她轻轻地吻了下嘉好的额头，发现眼前的软乎乎的小姑娘正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像要将她看个精光一样，她登时不受控地开始颤抖。
嘉好仍旧看着眼前这张精致的脸，企图从那双给眼睛里看出除了悲凉以外的情绪。
然而，那双眼睛暗淡无光，除了悲凉就是畏惧。
“嘉好，妈妈爱你……我不要再被他找到。”
那时候，嘉好甚至还没收起“妈妈夸我了”的窃喜的表情，手里突然被塞回了两颗硬硬的东西，她知道那是什么，时那两颗水果糖，嘉好怔愣时，就被女人留在原地。
女人留给嘉好的，除了那句话，就只有那两颗水果糖。
一直到傍晚，嘉好被找到时，她正藏在湖边的巨石搭成的小拱形底下，小小的孩子紧紧地抱着自己，她扎着两个漂亮的小辫，呆呆地在心里描绘着石头上的裂缝。
“乖乖，你怎么在这里？”
嘉好闻声抬头看见外婆神色担忧，她突然眉头一皱，“哇”地一声哭起来，小女孩扑进外婆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两颗水果糖：“外婆……妈妈、呜呜呜妈妈在河里去了……”
“妈妈……”
嘉好不住的啜泣着，她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不断地喊着“妈妈”。
现在正是大晚上，屋子里只听见嘉好一个人在小声啜泣，借着月光，李满意看清了自己怀里那张眉头紧皱的小脸，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嘉好，轻轻地抚摸着少女——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今天白天给小狗顺毛时的景象，怀里的少女突然蹭蹭她的手心，李满意只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发痒。
嘉好却突然发现那股淡淡的清凉油的味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熟悉的小苍兰的味道，同样令人安心，却总是让嘉好想起一个人，想起那个明媚的笑，想起那双上扬的狐狸眼。
意识猛地回笼，嘉好突然有些不敢睁开眼睛——这不是她第一次做梦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却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居然分不清现实到了把李满意当成外婆抱着了！
这很坏了。
嘉好内心崩溃，想到这样丢人的事情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嘉好只感到自己命苦——要不然就继续装睡？
这样的想法蹦出来，嘉好即刻开始执行，她吸吸鼻子，继续在李满意的怀里蹭来蹭去，少女的馨香几乎入侵嘉好的防线，闻着也是令人安心的。
昏昏沉沉间，嘉好突然在脑中听见一个声音，是少女在用清脆的声音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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