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今禾的书房,像一座被文字筑成的堡垒。
占据整面墙的原木书架上,书籍排列得一丝不苟,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宽大的书桌上,除了笔记本电脑和一盏设计简洁的台灯,便只有几摞手稿和参考资料,秩序井然得近乎冷酷。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墨水以及一种属于沉思的静谧。这里是宋今禾绝对掌控的领域,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听从她的意志。
然而此刻,她的掌控力似乎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挑战。
电脑屏幕上,文档的光标在段落的末尾固执地闪烁着,停留已经超过十分钟。新小说的开篇,她修改了七遍,仍不满意。主角——一个身处名利场漩涡中心,却试图保持精神独立的年轻女性——的动机和行为逻辑,总感觉隔着一层薄雾,不够真切,缺乏那种能让她自己信服的、血肉饱满的“核”。
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书桌一角。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支普通的黑色水性笔,是那天姜遇遗忘在咖啡馆的。
鬼使神差地,宋今禾伸手拿起了那支笔。很轻的塑料质感,与她惯用的沉重黄铜钢笔截然不同。笔杆上什么痕迹都没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姜遇。
这个名字伴随着那张时而明艳、时而素净、时而带着疏离微笑、时而流露出脆弱迷茫的脸庞,再次清晰地浮现。
她想起专访时姜遇说的那些话——“扮演角色,是在挖掘另一个自己”“借由别人的故事,来安放自己无法在现实中安置的情感”“那件不合身的、镶满钻石的沉重外套”……
这些碎片化的语言,像散落的拼图,在她脑海中组合、碰撞。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思维的夜空。
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那个世界,那个塑造了姜遇,也可能正在束缚着她的名利场。她需要一份“原始素材”,一份未经文学修饰的、来自那个世界核心的样本。
几乎没有犹豫,她拿起手机,找到了那个新存入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姜遇,冒昧打扰。我的新作涉及表演艺术领域,希望能参考一些专业的影视剧本,以便更准确地构建细节。不知你是否方便分享一两份你认为精彩的、不限角色的剧本?仅供参考学习。」
信息发出后,她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试图继续与那段卡壳的文字搏斗。但注意力却无法集中,心底有一丝罕见的、微弱的期待在悄然滋生。
大约过了半小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宋今禾几乎是立刻拿起了手机。
姜遇回复了。不是一个文件,而是一长段文字。
「今禾你好!当然方便,很高兴我的工作能对你的创作有帮助。[笑脸] 我手头正好有几个电子版剧本。不过,在发给你之前,想先和你分享一下我个人觉得最精彩的一个剧本里,一段关于‘演员的信念’的独白。这是去年一部没能立项的电影剧本,但我一直珍藏至今。我觉得这段文字本身,就充满了力量。」
紧接着,她发来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宋今禾逐字逐句地读下去。
那段独白,并非慷慨激昂的宣言,而是一个年华老去的演员,在指导一个迷茫的年轻后辈时,平静而深刻的剖白:
「……你以为表演是戴上假面?不,孩子,表演是摘下你层层面具的过程。社会、家庭、他人眼光给你戴上的那些面具,你要在镜头前,或者在舞台上,把它们一层一层地、血淋淋地撕下来,直到露出那个最原始、最脆弱、也可能最丑陋的真实的你。
你必须敢于正视自己的**、恐惧、嫉妒和阴暗面,然后把你灵魂里这些最真实的东西,灌注到角色之中。你以为你在扮演别人?不,你只是在无数个‘别人’的躯壳里,一遍又一遍地、**地展览着你自己。这才是表演最残酷,也最神圣的地方……」
宋今禾怔住了。
这段文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之前对“表演”略显浮泛的认知。它指向的不是技巧,不是光环,而是内核,是勇气,是一种近乎残酷的自我献祭。
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姜遇会说“扮演是在挖掘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件“钻石外套”沉重。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轻松的职业,它要求从业者持续地、主动地进行自我解剖,并将血淋淋的成果公之于众。
而这,与写作何其相似。
她宋今禾,不也正是通过笔下的人物,一遍遍审视、挖掘、甚至审判着自己内心那些幽暗的角落吗?只是作家躲在文字的背后,而演员,则站在聚光灯下,直接承受着所有的目光。
一种强烈的、基于本质的共鸣,在她胸腔里震荡开来。她之前对姜遇那种模糊的好奇,在这一刻,找到了坚实无比的基石。
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回复:
「这段独白非常震撼,也让我对表演这门艺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谢谢你的分享,这对我启发很大。它几乎精准地描述了我心目中理想的主角应该具备的精神内核。」
姜遇的回复很快,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真的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懂!这个剧本的作者是个很有才华但籍籍无名的新人,我一直为这个项目没能推进感到可惜。你能从中获得灵感,我觉得它的价值就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随后,几个PDF文件被发送了过来。
「这几个剧本类型不同,有古装正剧,也有现代都市情感,你可以看看不同的叙事风格和角色塑造方式。有任何不明白的术语或者行业细节,随时问我!」
「非常感谢,这对我来说是雪中送炭。」宋今禾由衷地回复。
「别客气,期待你的新作![加油]」
对话暂时告一段落。
宋今禾点开了姜遇发来的第一个剧本,是一部关于民国戏曲艺人的年代剧。她原本只是打算粗略浏览,但很快就被吸引了。
吸引她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剧本页边空白处,那些密密麻麻、用黑色钢笔写下的娟秀字迹。那是姜遇的笔记。
她在人物对话旁边,写着对角色的心理分析:「此处她表面在笑,心里在哭」「这里的强势是伪装,实则心虚」。
她在场景描写旁边,勾勒着人物的小像,或是写下关于服装、道具的细致想法。
更让宋今禾动容的是,在一些情感爆发戏的段落旁,姜遇会用简短的词语记录下她自己联想到的、类似的情感体验:「类似16岁那年离家」「想起外婆去世那天的心情」「像那次被最信任的人背叛」……
这些笔记,像一扇扇悄然开启的小窗,让宋今禾窥见了姜遇在接触一个角色时,那种全身心的、毫无保留的投入。她不是在机械地背诵台词,而是在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情感库存,去为角色填充血肉,赋予灵魂。
那个在咖啡馆里言笑晏晏、举止得体的女明星形象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对着剧本苦苦琢磨、将自己的心一遍遍剖开又缝合的、虔诚的创作者形象。
宋今禾靠在椅背上,书房里依旧安静,但她感觉仿佛能听到另一个灵魂在纸上激烈跳动的声音。
她再次看向那段关于“表演是摘下面具”的独白,又看了看屏幕上自己那停滞不前的小说开头。之前那层阻隔她的薄雾,似乎正在缓缓散去。
她理解了。她笔下那个试图在名利场保持独立的女性,需要的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设定,而是这种敢于“摘下面具”的、近乎笨拙的勇气和真实。她需要的,不是对抗整个世界的孤勇,而是在喧嚣中,依然能听见自己内心声音的、脆弱而坚韧的清醒。
这种特质,她在那些剧本的笔记里,在姜遇分享的那段独白里,清晰地看到了。
宋今禾重新将手指放在键盘上。这一次,敲下的句子流畅而有力,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那个困扰她多日的主角,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在她的脑海中鲜活地站立了起来。
剧本里的共鸣,跨越了文学与表演的界限,在两个看似迥异的灵魂之间,搭建起了一座无声却坚固的桥梁。
宋今禾知道,她找到的不仅仅是创作的灵感,更是一个在精神层面上,能够与她同频共振的、不可思议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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