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创造了一种信仰,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博尔赫斯]
16.
“哥。”
宋幸喊一声,抓住周清摸在脸颊的手,舔了舔因唱歌而干燥的嘴唇。
“天气预报说,过两天雨会小。”
“我想出去一趟。”
“……出去一趟?去哪?”周清反手抓住宋幸的手,抓得很紧。
“你能去哪?雨小了也不安全。”
“是有想要的东西要买吗,哥给你带。”
宋幸摇头。
张了好几次嘴,又合上,在一阵雷声轰隆声中。
宋幸说,“最近……哥给我的工资,我存了不少。”
“我想见我姐姐。”
“姐姐?……”
周清咬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你想回家?”
话问出口时,没发觉嗓子发紧,每个字都是艰难才吐出来,声音微不可闻。
宋幸听见了,却摇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面上露出些许着急的神色。
“我只是想回去一趟,见我姐姐。”
前面加上修饰定语,解释和没解释没有区别。
周清想起身份证上那个没听过的地儿。
“陵水?”
宋幸点点头。
“你怎么去?”
“我上网查过了。”
“先坐火车,下来坐大巴,到地方再跟着导航走就好了。”
“……。”
周清垂着眼睛想了会儿。
“周六去吧。哥有车,带你过去。”
“不是一天内就回么?”
宋幸点头,道,“哥,我可以自己去。不用麻烦哥。”
周清抬眼看他,“你知道怎么买票,怎么坐大巴么?”
“我可以在网上查。”
“下了大巴那地方网不好怎么办,导航怎么走?”
“……”
“要是没信号,什么消息都发不出去。”
“你怎么办?”
“……哥,我——”
宋幸脸上出现有些发慌的神色。
“怎么。”
“不愿意哥跟你一起。”
宋幸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但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脸上憋出了绯红,好像在焦急想着什么词汇。
“行了。”
周清站起来,把他的头发往下压,说,“就这样。”
“进去吧。”
周清握住宋幸的手回酒馆。
蓝色风铃一阵摇晃,响着清脆的声音。
周清第一次希望雨再大点儿,天气再恶劣点儿。
希望周六过得很慢,最好时间就在此冻结。
这样,宋幸就算想回去,也能找到“天气不好,交通不便”的理由把他按住。
但倦鸟总要归巢。
漂浮不定的根儿总要落回实处。
宋幸说他无家可归。
可周清知道,第一次他来酒馆时,除了那副落汤鸡模样,从里到外也不像要饭的。
他理解,在外挣了钱,想回去和亲人一起分享,拿回家孝敬自家人。
他本该理解。
但宋幸一口口认真又亲切的“哥”,让周清沉迷于扮演哥弟的角色。
渐渐,也分不清现实,好像宋幸,是他真实存在的弟弟。
周清无意间呢喃出声,“姐姐……”
正牌的亲姐来了,他该退场。
他该想。
麻烦终于走了一个,再也不用每天挂心另外一个人。
也不用思考每天吃什么,做什么。
就像以前那样过下去就好,平凡又普通的一天,度过余生几十年重复的日子。
无意义但活着。
周清切掉电脑上实时天气的状况,在键盘上搜陵水。
忽略来自心口阵痛的感觉。
页面上没有任何“陵水”的信息。往后翻了五六页,都没有准确介绍的内容。
要不是宋幸身份证上的地址真实存在,他真怀疑是宋幸瞎编的地方。
思考了一会儿,在山城周边的地图放大观察。
最终发现一个相似的字。
淩水县。
再进去县,把里面的黑点放大,来回看了十几遍后,才看到一个灰色浅圆点旁标注的“陵水村”。
像是个临时驻扎点,在边缘摇摇欲坠。
……
这他妈。
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村子?
周六。
周清早上八点就叫醒宋幸。
不知道那边天气地势如何,怕温差太大,出门时给宋幸套上一件连帽开衫卫衣。
还是他大学的衣服,宋幸穿上去倒是合适,像个大学生样子。
不知怎么。
忽然想到,要是他和宋幸在一所大学,说不定还能成为好朋友呢。
不过作为同学的话,宋幸一定是个高冷学霸,懒得搭理他。
周清摇摇头。
还是现在好。
把卫帽扣宋幸头上,长长额发压住了眉眼。
走到停车场时,说,“回来剪个头发。”
“长这么帅,整天把脸遮住像什么样儿。”
宋幸蹭蹭鼻子,没说话,只是拨了拨挡眼睛的刘海。
周清把宋幸提着的口粮扔后座,坐进驾驶座,看宋幸还在车门犹豫不前。
“上来?”
宋幸低头看自己沾满泥水的鞋。
停车场离酒馆远,来时两人都是淌着水走过。
周清把自己的鞋给他看,道,“车就是给人坐的。”
“下雨哪有不湿鞋?回头我洗洗毯子就行了。”
“快上来。”
宋幸还是抖了抖鞋子,才坐上来。
车有些年头没开了,一直在停车场放着,每个月交点儿停车费。
周清没想过有一天很多搁置的东西都会派上用场。
锁上车门,发动引擎,道,“安全带系上。”
“……怎么系?”
宋幸茫然看着雨刷左右作业,又在狭小的空间看看周围。
周清把着方向盘的手一顿。
瞥向宋幸,一脸无奈。
他怎么忘了。
这可是个21世纪的古董。
倾身过去,拉过他头边的黑带子。
“就教一次。”
“胳膊抬起来。”
男人的嗓音在额头边儿响起,气息温热,震地酥麻。
宋幸抬起胳膊。
周清把带子斜着拉过他腰侧,扣下去一瞬,腰带绷紧,少年紧紧贴在椅背。
黑色宽带子勾勒出少年的腰线。
周清轻轻啧了声。
腰真细。
勾着手指拉了拉他胸口的带子稍微松松,坐回位置。
转弯开出停车场,到立交桥大道。
拐进212国道时,周清说,“以后多吃点。”
“瘦得快没肉了。”
顿了顿,又道,“哥抱着硌手。”
余光里,宋幸的视线漂移过来。
“哥也要多吃些。”
“哥吃饭也不规律。”
“这样才不会被大风刮跑。”
“……”
本是打着早点来,早点走的算盘。
但这陵水村实在不好找。
导航带着车乱七八糟绕,有时候到死角,下面是悬崖,只好再从盘山公路上开下来。
回到不知道跑到哪里的无人区乡间小道。
雨刷抹过的视野里雾气一片。
看来这边儿雨也大。
宋幸察觉到周清在强忍着不耐烦,手指在方向盘边缘不断敲着。
开过去的路坑坑巴巴,一会儿颠簸一下。
宋幸摸摸鼻子,也在手机里看地图,希望自己能有点作用。
周清忍不住问,“阿幸。你是怎么从陵水跑到山城的。”
宋幸说,“听见有人说要进城……偷偷跟着一起来的。”
周清笑了声,“真聪明。”
但是,去山城里的人多,可去村里的人少。
想找个同路的车跟,也没法跟。
方圆几十里,就周清这一辆车。
听着导航说,“路程已偏航,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周清差点没把脏话骂出来。
当然不会骂出口,顶多嘴唇动动。
直到发觉导航一直在围着一个小山绕,周清总算发现一点苗头了。
关掉烦人又听不懂人话的导航,加大油门直冲进一条狭窄的石板小路,掀起的水浪扑棱在窗户沿,又炸开水花。
周清撑伞下车,看了眼时间。
五点二十分。
宋幸随后下来,似乎有点晕车,扶着车门缓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村子。
周清盯着村口这个崎岖不平,人高一样的怪石,上面隶书刻着“陵水”。
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你家么?”
宋幸似乎含混了一声。
周清第一次见这种新鲜儿玩意。
他没想过有地方竟然如此落后。
就一块石碑立在这儿,村里边儿好像能一览无余,跟古代的茅草屋似的。
怀疑是不是哪些黑户把哪块国家保护级别的古建筑给占领了。
然后自封为王,建立着属于他们的部落文明。
周清就算是以前下乡支教,也没见过这么穿越的地方。
简直是现代游戏里的bug。
先进技术文明科学中的绊脚石。
人类历史长河浪潮中遗落的一片散沙。
周清在村口徘徊了会儿,一直没进去。
宋幸却很干脆往前走。
周清拉住他胳膊,“等等。阿幸。”
“你要不要再认认外面的字儿?”
“这是你要回家的地方么,你姐姐在这儿?”
确定里面不是些通缉犯吧?
宋幸的黑伞往上扬了一些,黑眸藏在额发后,看不清晰。
他只是坚定点点头。
“嗯。姐姐在里面。”
周清只好也往里走。
开车开得久了,有点儿想抽烟。
往裤兜里摸出一根,伞柄夹咯吱窝里,拢手,挡风。
火焰漂浮摇晃,对准点燃后,深深吸了口,又夹在指间。
复又把伞拿回手里,边往前走,边吐烟圈。
鼻息间喷出的云雾消散,而后视野清晰。
一个衣服很破的大爷举着一根比他还高的细长棍冲进雨里,蹒跚跑过来。
周清惊了下,被嗓子里的那股烈味呛得闷咳。
来不及思索,大步流星上前勾住宋幸的领子往后扯。
同一时间,宋幸抓住棍子的头儿,往前一带,大爷也随之踉跄几步。
宋幸抓住棍子朝旁边转,又往外用力推出去。
大爷就随着动作转了个圈,然后往后退了好几步,退回了他家门口的矮凳前。
凳子连带着后面竹编里的谷子哗啦啦往下落一地,被雨浸湿地一片狼藉。
大爷颤抖着手指,指着宋幸,口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是周清听不懂的话,声音沙哑如破风箱。
宋幸撑着的大黑伞只是微微晃动几下,又被人稳住。
“他怎么回事?”
周清问宋幸。
却看见宋幸额发后面的眼睛。
被雨水打湿过。
潮湿,阴冷,森寒。
周清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倒吸一口凉气。
指间的烟也忘记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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