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且行还穿着葬礼上的黑色西装。
他的背脊陷在酒店里的黑色皮沙发里，朝着天花板，用手臂挡着自己的大半边脸。
方云峤单膝跪在贺且行脚边，抬起贺且行的小腿，替贺且行把沾着泥土的皮鞋脱掉。
接着，方云峤去开放式厨房的岛台边上洗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摸了摸温度，他皱了皱眉。他把矿泉水放在大理石岛台上，找了一只玻璃杯，在水下冲洗干净，而后接了点温水，又将矿泉水倒了一些进杯子，好让水温不热也不冷。
方云峤从上衣口袋掏出贺且行的药瓶。
“且行，吃药了。”
他走到沙发旁边，在贺且行的脑袋边上，又在绒毯上跪了下来。
贺且行将手臂挪开，他侧头看方云峤，还有那瓶白色的药丸。
贺且行呼了口气，用胳膊撑着自己坐起。
方云峤马上坐到贺且行身边，搂着贺且行的腰，让对方能靠着自己。
“你喂我。”贺且行轻声说。
方云峤愣了愣。旋即说，好。
他把药丸放在自己舌尖的位置，拿起杯子在口腔存了一口水。
他小心地吻上了贺且行的唇。
药丸从方云峤的舌尖混着水渡到贺且行的舌尖。
“咕嘟”一声，药丸从贺且行的舌苔一路下滑至身体深处。
贺且行的手抚上方云峤脖颈后的发梢。
方云峤揽紧了贺且行的腰。
二人抱得很紧，一齐蜷在皮沙发上睡着了。
再次睁眼。
方云峤的臂弯一空。
他愣了几秒，看向四周。
楼梯间，西装，香烟。
香烟燃着的火星子烫到了他的中指肌肤，他几乎毫无察觉，他夹着烟的手指一松，烟从指缝脱落。
他又回去了。
贺且行！
方云峤拔腿朝着三楼狂奔。
他在楼梯口滑倒，又爬起来，撞倒了服务生推去宴会厅的餐车，他跌跌撞撞地提起三楼卫生间门口，许如安放在那里的黄色的清扫牌。
他猛地撞击锁好的厕所门。
“砰—”
门被撞开，许如安颤颤巍巍地举着银色餐刀。
银色餐刀上已经流淌着鲜红的液体。
方云峤瞪大了眼，举起手里的黄色塑料牌，砸向许如安。
许如安被砸了正着。
方云峤又连滚带爬地到最里面的隔间——
贺且行闭着眼睛，脖子里汩汩流着液体。
方云峤马上扑上去用手捂住贺且行的伤口。
“且行，且行...”方云峤呢喃着。
贺且行的睫毛颤动几下。
接着，贺且行睁开了眼睛。
二人对视。
“你还活着...太好了...不要死...别离开我...求求你。”方云峤霎时控制不住落泪，温热的液体不断从他指缝溜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贺且行泛白地唇动了动，他盯着眼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年轻男人。
他是...是藏在自己梦中的那个人...
原来，他真的存在。
“方...方云峤。”
方云峤抱住了贺且行，“是我！你还记得我...”
“别怕，我会救你！坚持住，且行。”方云峤深吸几口气，将贺且行抱起来。
从地面上爬起来的许如安举着餐刀，对着方云峤，“你想干什么？放下贺且行！”
方云峤瞧了许如安一眼，冷冷道：“滚开。”
许如安手一抖，银色餐刀掉落在地砖上。
方云峤抱着贺且行出了厕所，大声喊道：“救命！救命！来人！打120！”
再后面。
人群尖叫、混乱。
贺且行被簇拥着推向救护车。
方云峤始终紧握着贺且行的手，不停不停地祈祷。
直至贺且行被推进抢救室。
周岚和乔安楠也到了现场，他们对浑身是血的方云峤满是疑惑，但当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抢救手术上。
方云峤将大拇指扣在尖牙下方，鼻尖下是血腥和医院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红色的术中灯光熄灭，方云峤松开印出齿痕。的手。
“吱呀”医护人员推开铁门。
方云峤立刻冲了上去。
主治医师摇摇头，“节哀。”
有几名医护都不住抹眼泪，他们之中很多也是贺且行的粉丝。
方云峤再次脚底一软。
贺且行的遗体被盖上白布。
警方的人也来了，下一步是法医来做检查。
李兴见到方云峤很吃惊，走到方云峤身边，低声说，“小方？你还好吗？等会要请你到警局做笔录。”
方云峤在原地愣神，压根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
他的唇色泛白。
忽然，他拨开了医护人员，跪在贺且行的担架旁边，掀开白布。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双手牵起贺且行冰凉的手，贴着自己温热的唇。
再然后，他被李兴等人拉开。
他的目光始终跟随贺且行，直到法医推着贺且行消失在视野里。
还是没能...
方云峤哭红了眼眶，警方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话。
医生判断说方云峤惊惧过度，建议先在医院观察再做笔录。
他的父母还有梁如惠他们，一行人都赶了过来。
见方云峤像丢了魂似的，所有人都不敢多说什么。刘知兰更是在丈夫怀里抽泣，说儿子难不成是中邪了。
方云峤缓缓开口，说自己想换套干净的衣服。
他说，他想见见贺且行。
李兴和给方云峤诊断的医生对视一眼。
最终，李兴给方云峤在附近高价买了件黑色西服，带着方云峤到了太平间。
法医已经验完了伤，确认了贺且行的死因就是脖子上的伤口，失血过多而亡。
太平间一片阴湿冰凉。
银色金属之下，混杂消毒水与若有似无的尸体腐气。
贺且行静静躺在银色不锈钢铁床上，像是一个极冷感的电影画面。
方云峤在李兴注视下上前，他再次跪在贺且行身边。
拉起贺且行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用肌肤摩挲着贺且行的手。
方云峤呢喃着。
等我...下次...一定...
李兴将一切收入眼底，蹙着眉头，下意识打了个冷颤，打从心眼里觉得泛寒。
方云峤又一次完成了笔录。
不同于往常几次。
方云峤浑身是血流着眼泪，紧紧抱着贺且行上救护车的场景被人拍下来，发布到了网络上。
尽管官方很快下场封锁视频，一些截图和被保存的视频还是在网络上疾速流转。
方云峤及家人，甚至梁如惠都被扒了底朝天。
有人说贺且行根本是同性恋，怪不得这么多年没有绯闻呢。
有人说贺且行和方云峤之前就是一对，后来分开了，这次方云峤要回归正常了，贺且行又忍不住找来了，说的头头是道。
又接着有人开始天马行空，倘若贺且行是同性恋，那他岂不是肯定被男人潜规则过。
也有粉丝说尊重逝者，不要随意散播未经证实的讯息。
网警加大了力度，贺且行的工作室也下场对一些大V发了律师函。
方云峤在公寓里，瞧着网上众说纷纭的谣言，深呼着气，握紧了拳头。
他愤怒，更多的是心疼与无力。
方云峤再次申请会见许如安。
他冷冷地盯着许如安，许如安下意识颤抖。
李兴就在一旁抱着胸，他瞧着方云峤，越来越觉得老同学像变了个人似的。
医生和警局前辈都说，人在遭遇重大变故时，性情大变确实是存在的现象。
他又看向许如安。
许如安也算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的典范。
他现在放外面肯定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李兴他们调查下来，许如安的家境不好，又因阴柔的长相，怯懦的性格，长期遭受同学的欺凌。
贺且行原本是许如安的精神支柱。
谁能料想，这样的许如安竟会成为终结偶像生命的刽子手？
“接下来的话...”方云峤的视线透过玻璃，望向许如安，眼神却又像穿过了许如安，注视着渺茫的远方。
许如安听到方云峤的声音，肩膀下意识向内缩了一下。
“不是我对你说的。是他曾经说过的。”方云峤呼了口气，闭上眼睛。
方云峤杀青戏后的那晚。
方云峤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本速写本，握着一支素描铅笔，铅笔的灰黑色笔尖与微黄的纸摩擦。
贺且行洗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
“又在画我？”
方云峤笑笑，把速写本和铅笔搁置在玻璃茶几上，他轻轻嗅了嗅贺且行身上海盐味的沐浴露，接过贺且行手里的白色毛巾，擦起贺且行湿漉漉的发。
贺且行拿起速写本，是他扮演的黎□□，死前微笑的最后一幕，又不完全是。
贺且行跟着李彦剪母带的时候，看了数遍那个镜头了，与方云峤笔下的神情并不完全一样。
更加平静，更加，接近真实的死亡。
贺且行侧头看方云峤，方云峤察觉视线，目光从贺且行的发梢，挪到贺且行的脸上，他微微笑笑。
贺且行轻声道：“也别太怪那个人。”
“哪个？”方云峤擦头发的手顿了顿。
“你说的...日后杀害了我的...粉丝。”
方云峤敛起了笑，沉默不言。
“听你说他的事情，其实他和我某方面还挺像的。或许，他是真的理解我，才会下手也说不定。或许...是我当时对他说了什么....对他来说，那也是痛苦的事情。”
方云峤擦头发的手轻轻颤抖着，眼眶开始泛红，鼻子开始翕动。
贺且行轻柔握住方云峤的手腕，将方云峤的手拉至胸前，方云峤泛白的指尖再次触摸到贺且行胸口上的闪蝶，触摸到蝴蝶躯体下起伏的伤疤。
“也别太怪你自己。闪蝶是会破茧重生的，我会作你的光明，把我当作活下去的意义。”
贺且行又将方云峤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对方的骨节。
方云峤在贺且行怀中失声痛哭。
贺且行一下一下抚摸着方云峤的背。
“闪蝶是会破茧重生的，他会作你的光明，把他当作活下去的意义。”温热的清泪从方云峤闭着的眼睛流下，从睫毛，到脸颊，到鼻尖，直至下巴，又沾湿白色衬衫。
许如安愣了几秒，忽然把头埋进胸前，戴着银色镣铐的双手死死抵在脑袋上，不断地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李兴和狱警还有心理医生，互相对视几眼，都从对方眼里望见深深地费解。
心理医生悄声对李兴说，方云峤和许如安的精神状态都不大对劲，特别是方云峤，他要再做做心理评估了。
李兴只能皱着眉，抿嘴点头。
方云峤睁开双眼，眼底是一片冷冷寂寂。
李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拆了一张递给方云峤。
方云峤道谢接过，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子，说：“我要说的话说完了。谢谢李警官带我来。”
接着，方云峤跟着狱警转身离开，李兴凝视着方云峤的后背，又回头瞧了眼还在一下一下叩击着自己头，被狱警搀扶进监狱的许如安。
李兴揉了揉眉心，叹口气，跟上方云峤和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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