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上京城仍浸在一片灰蒙之中。苏旎背上简单的行囊,悄然出了周府侧门。国丧期的街巷显得格外冷清,晨起的早餐铺子都只有青烟几许,整座城仿佛褪了色,只剩青灰的砖墙与素白的灯笼。
城东街口的早餐铺子陆陆续续开了几个小的门面,苏旎匆匆路过时,一阵白汽裹着面香扑来,腹中耐不住传出几声咕噜声。粗面馒头蓬松热乎,在蒸笼里冒着诱人的热气,她摸了摸包袱里为数不多的银两,终究没舍得买。
“苏大夫。”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苏旎回头,见黄梵笑吟吟地站在几步外,晨风拂动他灰白的胡须,倒显出几分初识时的和善。
“黄先生。”她微微颔首,有些意外。
黄梵笑呵呵地紧着几步追上前来,“苏大夫,这么早就离府?”指了指不远处支着布棚的馄饨摊,“上京陈记馄饨,几十年老字号,请苏大夫赏脸吃一碗再走,就当老夫与你践行了。”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态度温和,并不似回到上京之后将她当作主子一般,倒是像最初遇见时一样。
苏旎也笑了起来,想到这一路回来上京,与黄梵和翟四一起经历的种种,心下亦是感慨,便点了头。
摊子不大,四张木桌擦得锃亮,锅炉滚着白浪,掌柜的肩上搭着毛巾,见黄梵来,笑着招呼:“老规矩,三鲜馄饨?”
“对,多撒些葱花。”黄梵应着,替苏旎摆好竹筷,又用帕子擦了擦桌沿,才坐下道:“初见苏大夫时,老夫便知你实非寻常女子。”
“如今世道,女子多为依附于夫家才能得以过好日子。而苏大夫,是可以以一己之力就能活好的女子。是以,若是将来苏大夫找到好的去处,能扎稳脚跟了,也能告知老夫一声……我也就放心了。”
馄饨上桌,清汤浮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苏旎捧起碗,热气氤氲间,眼眶竟然有些发热。
黄梵从袖中取出一块木牌,“这是江南‘云来商队’的名牌,凡在我们商会之中的所有商队都互留了一份,以备不时之需。他们常年往返上京与江南,领队的赵当家与老夫也是有些交情。”他将名牌轻轻推到她的面前,“只是女子独行于外,到底是安全最重要,该借力的还需借力才是。云来商队辰时在东城门集结,你持此名牌去,他们定会照应你一路南下。”
她抬眸,晨光渐亮,落在黄梵皱纹纵横的脸上。这一刻,他不是周府的管事,仍旧是那个曾与她一路同行、尽全力庇护她的长辈。
“多谢。”她轻声应下,将名牌收进袖中,低头喝了一口汤,却如鲠在喉,心中难以平静。
黄梵见她收下名牌并未推拒,便放下心来,不再多言。二人对坐,默默吃完这一碗馄饨,仿佛只是寻常的晨间小聚,而非离别。
待碗底见空,苏旎起身,郑重一礼:“黄先生,保重。”
黄梵亦起身,拱手还礼:“苏大夫,前路珍重。”
她转身离去,背影渐远,融进晨光里。黄梵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搁在桌上。
“掌柜的,钱放这儿了。”
“哎,黄先生再来!”掌柜的笑着应声,只见老人步履微沉,背影竟比来时更显佝偻。
……
晨雾未散,青石长街已渐渐苏醒。
苏旎站在“杏安堂”的牌匾下,正拿着抹布擦过新漆的桐木门框。她到江陵已有三个月,医馆的招牌还新得泛着油亮的光泽。清晨的光线斜斜地从雕花窗棱穿过,照在药柜上整齐排列的抽屉上,当归、白芍、茯苓,每一味药材都贴着书写秀气的标签。
“苏大夫今日这么早啊!”隔壁卖豆腐的阿婆穿着靛蓝的粗布衣裙,一头灰白的长发服帖地簪在脑后,一双手因常年浸泡在豆浆中却显得白白净净,她笑眯眯地递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豆花,“今日新磨的,加了你爱吃的桂花蜜。”
苏旎笑着道谢接过,白瓷碗里的豆花颤巍巍的,映着她弯起的眉眼。碗沿还沾着几粒金黄的桂花,散发着甜香。
江陵位于长江中游,是南郡的郡治。这里交通四通八达,商贾云集,也是南北货物的重要集散地。自开设“杏安堂”以来,她所进的药物都是亲自与南来北往的商队打交道,谈判来的。如今她刚刚在江陵立下了门户,却还不算立稳脚跟。若是要在此长久立足,到底还是需要想法子跻身于江陵的医药行会才算数。
只是……这本地的医药行会却很不一般。
上有太医令专门每年定期往来南郡,有管理和监督之责;下有南郡各处的医馆、药堂结成联盟,能以大宗采购为由,以极低的价格议定往来商队的药材。同时,若是有些疑难杂症,还能求请行会中诸多名医亲自施以援手,或合作,或交流,甚至还有访学。
对于任何大夫而言,行会的的确确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地方性医药组织。
她初来乍道,本地的百姓更信行会中的医馆和药堂,是以杏安堂开到今日,那一墙壁的药柜子都还没装满。而她身上所剩银两也不太多了,若不能尽快打开局面,能不能维系下去还是两说。
苏旎心中正思忖这些,转身才在诊台前坐下,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大夫!我家小儿夜里忽起高热……”
她即刻放下了碗,起了身。
冲进来的妇人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儿,小儿面色潮红,小嘴翕张,正是高热的相。
这孩子她识得,是隔壁里弄的王家孩子家柱,平日里会常来串门儿玩耍。这妇人正是王家媳妇,王杨氏。
苏旎示意王杨氏将孩子抱到里间的矮榻上。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将手指搭在孩子细弱的手腕上,沉吟几分,便放下心来。
“不妨事。”她温声道,转身从药柜取出一小包淡黄色的粉末,“这是小柴胡方,我已研磨成方,直接煎服即可。明日我再去府上看看。”
王杨氏接了过来,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这诊金?”
王杨氏年纪不大,眼角却早已有了皱纹。这里弄里的人家都是平民百姓,能够糊口过日子已是不易。王杨氏每日里替人洗衣,夜里还会接下邻里街坊的刺绣的活儿,是个勤劳踏实的女人。她家男人却是个不好惹的,成日里往那赌坊里扎。手上没几个钱,不敢玩大的,却总想着有了钱就去试个手,翻个身,一家子过的紧巴巴的。
“不必了,王家嫂子这话见外了。邻里之间,举手之劳而已。”
苏旎连连摆手,又将药包塞去她怀中,“快些回去吧,孩子吃药要紧。”
王杨氏一见孩子气弱的模样就有些慌乱,忙不迭点头,弯身将孩子抱起,疾步走了出去,连道谢的话都忘了说。
送走病人,街上的喧嚣更盛了。卖花女细软的嗓音、挑担汉子粗犷的吆喝、远处茶楼飘来的说书声,混着街上越来越浓郁的烟火气涌进医馆。苏旎站在门边,看对街糕团铺的伙计掀开蒸笼,白雾腾起,露出里面碧莹莹的艾草团子。
午后阳光正浓,她便在后院翻晒新收的草药,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药农打扮的人站在街对面,正对着“杏安堂”指指点点。为首的瘦高个儿扯开嗓门儿道:“听说了吗?‘杏安堂’的药材来路不正,以次充好,专门祸害真正需要的人!要瞧病啊,还是得去街头的怀仁堂。”
江陵方言别具特色,又因是南郡的郡治,这方言的运用地区十分广泛。周边郡县的方言多多少少都有江陵口音,只要能听懂江陵话,从此往西南方向走,都会交流无碍。只是苏旎刚到此地,对方言还不甚熟悉,总会花点时间才明白了对方扯着喉咙,正在污蔑自家药材来路不正。
他口中的“怀仁堂”正是医药行会的成员之一,与杏安堂在同一条街上,只是首尾相对。
药农们越说越起劲,声量极大,惹得街上的过往的人们都驻足观望,对着她的门楣指指点点。
她心头火起,跨出门来,“诸位且慢!我这杏安堂刚刚落脚江陵,若是有些怠慢不周的地方,还望各位海涵。只是说到这药材,可都是真金白银从商队中以高价购得,若是没有证据的,还望莫要信口胡诌。”
苏旎人生得清丽高挑,声量又温柔,开口说得不是方言而是一口正经的官话,那架势有些唬住了当街的百姓们,倒是觉得这样的“药堂西施”断然不会拿劣质药物骗人的。
几个药农见局面有些控制不住,更是变本加厉。领先一人冲上前来一把推开了苏旎,就要跨进门去,“任凭你说破天,也要我等眼见为实!若说你的药材都是高价购得,可有凭证?把东西都拿出来给咱们长长眼,自有分晓!”
苏旎被人猛力推开去,脚下一歪,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打扮成药农的大汉冲进了院中。借着要看药材的幌子,手上没轻没重地将她院中晾晒的药材尽数打翻在地。
晨间送她豆花的阿婆闻声赶来,上前一把将她扶起。见她似乎气得上头,就要进去说理,死死拽住她的腕子没放手,嘴里不住地低声念叨,“万莫上前,你搞不过他们的,搞不过的!”
直到那些人引来了官府的人,将她医馆的大门封了,又领着她直接去了府衙,她脑中仍是嗡嗡的,回响着阿婆的那句“你搞不过的”。
她才来三个月而已,竟然就已树了敌……是她疏忽了。
江陵的县令名李安平,生得黑瘦精干,浓眉下一双单眼皮的眼睛不怒自威。乃是南郡治下的小县城中靠辩经,读书出来的人才,受人推举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年方三十有五,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此人不笑的时候看着人就望而生畏,笑起来了又觉得这人万事都好商量。
“啪!”一声惊堂木将苏旎的胡思乱想收了回笼。
李安平自是知道这位新来江陵落脚的俏丽郎中。早先他就听说了些此女的来历,从上京随着大名鼎鼎的“云来商队”来到江陵。
若说她有些背景,大约也就止于此了。这云来商队,隶属上京的蓬莱商会,于江陵很是重要,药材是其次,日常物品,柴油米面,哪些不是他们负责运出去又带些别的回来?这些商队可谓是江陵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了。
若她真的有些背景,那云来商队岂会放下一个女人,独自在江陵落脚?还开了间医堂,她不知道江陵是有医药行会的么?
当着面儿的抢生意,这活儿可不是这么干的。
李安平声音带着丝凉意,“堂下何人?当街扰乱秩序,所为何事?”
苏旎定了定神,正要开口,却不防那领先的药农上前一步,滔滔不绝起来。话里话外,仍是围绕她医堂药材为劣质材料。
她垂下眼睫,暗暗叹了口气,思绪却飘去了很远的地方。这府衙,她也不是第一回走了。从最初的时候,心中惧怕,敬畏,到如今冷静到可以开小差,也算是她进步了。
李安平不用看那“药农”就知他必是胡说八道,可是这人他认识,乃是那怀仁堂中跑腿的。此一遭,不就是为了杏安堂与他怀仁堂开在同一条街上么?抢了生意不说,还听说这杏安堂的女郎中连诊费都不收,收取的诊金中只有药材的费用。
所以说么……女人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出门当家做生意。李安平的眼神时不时打量着这堂下亭亭玉立的人儿,手指轻轻地叩了叩案头。
此事……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解。
“杏安堂?坐诊大夫是何人啊?”他略抬了抬下巴,明知故问。
苏旎略福了福身,“是我。”
李安平点点头,“那东家又是何人?”
“也是我。”苏旎抬眼望向他。
李安平心下蓦然一跳。他虽是平民百姓家的出身,可是少年成名,为官已有多年。敢在堂上对他的威严不卑不亢之人,屈指可数。
他蓦然心下一惊,竟极稀罕地怀疑了自己一瞬,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否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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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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