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持续了大半年的丧期一过,皇上的九公主便与钦点探花周穆赶着年节里行了大婚,上京的红绸还未撤完,江陵就又落了今冬的最后一场雪。
这日,江陵从城东到城西的主路上缀满了红绸,一路到了杏安堂的堂前。黄昏时分,夕阳西斜,小商贩们今日都早早地收了摊,却又很默契地没有归家,皆在街道两旁占好了位置,等待着一场在江陵极盛大的婚礼。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漫天的霞光在冬末的日子里很是少见。踏着晚霞,城东的街头缓缓出现了一列玄甲队伍。三十六匹北疆战马踏雪而来,马上将士皆着玄色劲装,腰间蹀躞带清一色悬着黑鞘刀刃。那领头的人高大俊朗,一身墨色礼服猎猎翻飞,金线绣的祥兽在夕阳下如同活物。
那金灿灿的霞光给玄色的人和马都渡上了一层金光,更是让人望而生畏,恍若天神,不敢近前。
“这哪是结亲……”卖炊饼的老汉缩了缩脖子,“像是打仗的。”
这列人马不仅行进无声,连马儿亦是踏步整齐。远远行来竟是带来了极重的威压,本来热闹的街头百姓们随着列队的缓缓前行都禁了声,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这列队伍之后跟随着的是如长龙一般的缁车,蜿蜒从城外缓缓一辆一辆地横穿了江陵城。道路旁的百姓兴致勃勃地跟着缁车队,数着那车上的箱子数目暗暗咋舌,真的是好大的手笔。
杏安堂檐下两盏描金灯笼在暮色里晃出暖融融的光,将门前薄薄积雪染上了喜庆。苏旎一袭胭脂色嫁衣,镶了玄色祥云纹,以素纚束发,以丝巾覆面,立于院内阶下。身旁跟着的皆是隔壁里弄的邻里婶子们,各个儿面带了喜色,翘首以盼。
很快那列人马便到了堂前,几个婶子便热闹的扯开嗓门儿招呼着要新郎官儿在门前行礼。可是吆喝声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咙里,三十六名铁骑整齐地下了马,那动静将檐下鸟雀都惊得飞起。那阵仗几个婶子便生出些胆怯来,呐呐地也不敢唱和。
魏烜抬眼看了她们一眼,轻柔一笑,微微点了点头,才在杏安堂大门前郑重其事地行完了再拜礼,玄衣广袖随着他得脚步拂过了院门前石阶,跨入院中。
苏旎指尖藏在在袖中有些凉。这场婚礼与她熟悉的礼制全然不同,却对她有些不同寻常地意义。她从未想过自己有嫁人的一天,还是跨越了时光的长河,心甘情愿地嫁的。
她定定地垂首看着自己胭脂嫁衣下摆出了神,那上面绣着与他的衣袍同款的祥云纹,绣工考究精致,乃是她亲自去秀阁请了三位绣娘合力完成。
她微凉的手指忽地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了住,她顺着那双带着薄茧,略有些粗糙的手缓缓向上看去,隔着胭脂色的丝巾便撞入了他含有笑意的眸子,唇角也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之前的忐忑和不安,此刻都被那双眸子里的星火消融,她回握住了他。
二人相携跨入堂中,虽则有些违了礼数,可几位观礼的婶子愣是没人敢开口置喙。
小小的杏安堂满院铁甲肃立,只有阿青像只欢快的小燕子蹦跳着去摸将士们佩刀。小姑娘的红绸夹袄蹭过铠甲,时不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总算是给这场肃穆的婚礼添了几分喜庆。
魏烜和苏旎两人在几位邻里的帮衬下,完成了同席分食祭肉与黍稷,又将匏瓜剖为两半盛酒,二人各执一半交饮。匏苦酒甘,喻同甘共苦;匏不可分,喻婚姻牢固。
礼毕之后,院外传来一小厮热闹唱彩祝福的吆喝声,苏旎便解下了面纱,起身去迎客。原是江陵县令并县丞派了人来送礼,并附上了礼单。苏旎双手接了过来,连声道谢,又转头就要去取红包,却被魏烜拦了下来。
他将礼单手中翻转了下,看都没看,便对着院中立着的人马略抬了下巴。立刻便有将士走了出来,双手奉上礼盒。那盒子让小厮甫一接过,便被手中沉重的分量惊了一惊。只好连连点头躬身地向苏旎行了礼,才抱着盒子一路退行了出去。
辎重车也陆陆续续到了,院中就被塞得更满了,苏旎望着一院子的箱子和人有些瞠目结舌。
“这么多,家中也放不下啊。”
她声音细嫩娇脆,本是黑着脸的魏烜听到脸上就如拨云见日般和缓了下来,“是我心急了,明儿咱就去置办间大宅子去。”
待到这场安静的婚礼结束,都没人敢闹新房,都没到亥时,院中就恢复了清静。
厢房内,喜烛爆了个灯花。
苏旎端坐在榻上,魏烜解了外袍,向她走来,他单膝点地,握住她搭在膝上的手,像在把玩什么珍惜玉件一般,半晌突然开口道:“听人说你曾在周穆那厮的府中住了些时日?”
他语气和缓,声音微沉,却问得苏旎喉间一滞,略有些尴尬地抽回了手,去拂鬓边的碎发,“虽然是住过些时日,可是却是以孀居的身份,他也并未敢做什么逾矩的。”
这话说得她其实心中没什么底气,便略去了许多细节,要知道以这时候人心中的男女大防来看,为她沐足,亲自服侍她穿衣吃饭的那段日子,已是太过了。虽则她当时已有些自暴自弃的情绪在,也有作为现代人的底线和标准,可是她拿不准这些对魏烜来说是否是极难接受的。
她悄悄抬眼,正对上魏烜深邃的目光,心中不由得漏跳了几拍。
“可惜那厮往后是没机会了,”他眯了眯眼,忽地就褪下了她的绣鞋,将她的玉足握在温热的掌心中,他仰着脸望着她一笑,“往后都有我来替你沐足。”
苏旎脚踝被他掌心烫得一颤。
“不必……”她想缩回脚却被他牢牢地握住细白的脚腕。
新房的铜盆里早已给新人备了热水,苏旎瞪圆了眼,眼睁睁地望着他将她的足浸泡在温热的水中,温柔按摩。他抬起头时,眸中映着两个小小的红衣的她,比满室喜烛还亮。她的脸颊便腾地烧了起来。
窗外传来阿青咯咯的笑声,小丫头扒着门缝偷看,又被杨婶儿慌忙抱走。
红烛挂着蜡,早已熄了很久,只剩点点青烟缭绕。房中却始终隐有细碎喘息声。
“嗯……”苏旎的呼吸早已乱了,人却忽然被他从塌前打横抱起。
妆台也是魏烜日前新制的,宽敞不说,还有一面可以照见半身的铜镜。铜镜磨得丝滑,将她光洁的脊背映得如上等瓷器一般。他咬着她耳垂含糊道:“明日你也不必应诊,杏安堂的主诊大夫大婚,休沐三日,最少。”
苏旎羞恼地去捂他嘴,反被他压在梳妆台上动弹不得。铜镜里映出她绯红的脸颊,发间那支白玉并蒂莲簪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自你回来了……”声音断断续续地,“杏安堂就没开过完整的几日、我、我这还得养家糊口呢。”
魏烜低笑一声,温热的唇贴在她耳畔:“辛苦夫人了,求夫人垂怜。”
苏旎脑子一顿,垂怜……什么?可他细密的吻又堵了上来,说的话已经是前后不分,什么意思也不知了。
晨光透过茜纱窗时,苏旎正给魏烜系蹀躞带。
魏烜低头环住她的腰肢:“妆奁下层给你留了东西。”顿了顿又笑,“这下为夫真成吃软饭的了。”
待衣服穿戴整齐了,魏烜理了理衣袖:“过两日城西的宅子应该已经办妥了,我们就搬过去就成。这里的东西我自会派人来收拾。搬家的事情你也不必操心,倒是搬过去之后……我的后宅就摆脱夫人打理了。”说完还笑嘻嘻地给苏旎躬身打了个礼。
苏旎见状也忍不住一笑,拍了拍他的臂膀,“不是才说了吃软饭么?怎么就让我打理后宅了?”
魏烜仰头一笑,“我的夫人,人前人后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旎闻言心中不由得一震,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所谓王权富贵,在那个位置上她陪不了他,也无法帮他分担风险与责任,所以他便把权力都交了出去,抛下一切,陪了她在这江南小镇上安家立业。
这份魄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
一个月后,城西的苏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苏宅因是新置办的,院中景致自然简朴,堂中亦是简简单单,间或还摆着一个小小的木马和玩具,颇具生活气息。
来人身着玄色深衣,轻车简行,入夜时分才悄然到访。他他负手立于客堂中央,四下里打量着堂前院中,一言不发。守在堂前躬身背影不是别人,正是宫中大监陈公公。
魏烜慢悠悠地踱步而来,见到那人背影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在那人要转身的刹那,掩去了其中情绪,垂下眼帘,跪地行礼。
“草民王烜,见过陛下。”
王乃他母亲姓氏,如今他不再是魏家子弟,自然要回避。
魏铭转了身,见着匍匐在地的背影,深叹一口气,“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魏烜并不抬头,也不想多说,声音平静而坚定,“是。”
帝王微服出巡,不远千里来到江陵,就为了看看他。这本该是莫大的恩典,可是现下这叔侄二人之间暗流汹涌,既无欢欣,也无感恩。
正僵持着,苏旎匆匆赶来,见状立即跪地行礼:“民女苏旎见过陛下。”
“抬起头来。”
苏旎缓缓直起身子,抬首迎上帝王的目光。
“朕见过你,你确有几分本事,把朕的亲侄儿拐跑,权力富贵皆舍弃。”来自帝王的凝视威压,直直压来。
魏烜此时才抬起头来,“陛下,此乃草民一人的决定。”
魏铭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五官精致,遗传了他父亲的硬朗又有他母亲的精致,一身武艺尽得他父亲真传,如今却是一点力也使不出了,还甘愿将自己埋没在这江南小镇。
盯着他看了许久,魏铭终是垂下了眼眸,心中涌出一阵一阵地无奈和心疼,不知是不是这江南湿润的春风,还是这满园的烟火气息,让他竟忍不住心中酸胀,眼眶微微发热。
他不知如果自己不是帝王,是否也会有过这样日子的机会。晨起悠哉悠哉去遛街,吃饱喝足再去瞧些热闹,累了去茶馆里吃茶听曲儿,也听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讲上京的大人物;晚间再回家,直到亲眼看到魏烜孩子的出生,含饴弄孙。
这里……与上京的权力纷争太不一样了。他花了些心神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日子会是如何的光景。
“承璋……”帝王的声音有些哑然。
“陛下。”魏烜再次伏身,“承璋已死,丧期也已过。还请陛下勿要思念王爷过度,节哀。”
魏铭面色微僵,垂下眼帘,顿了顿再开口道:“朕今日来只是以你皇叔的身份来看看新进门的侄媳。按照我朝律法,三月内不给族中长辈敬茶,这婚礼可不作数。”
话音落下,堂中陷入一片静默,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陈公公在廊下听得直皱眉,心中暗叹陛下怎么偏在这要紧关头还要嘴硬。
他悄悄抬眼打量跪着的二人,只见魏烜跪姿挺拔如松,苏旎虽低眉顺目却也不卑不亢,二人皆是风骨铮铮的人物。那苏姑娘虽年纪轻轻,却已医术精湛,将来成就不可限量,是个人才。与王爷当真相配得很。
这般想着,他更觉心焦,却又不敢贸然插话,只得在廊下暗自搓手,干着急。
魏铭说完也不看堂下的人,转了身便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堂中正位上,垂眸整理袖口。
陈公公一见陛下动了,便立刻着人直接将马车中还热着的茶具一并抬了出来,在门口就将新茶斟好,端了茶盏双手递给了苏旎。对着苏旎挤眉弄眼地,悄声催促:“快上去给陛下敬茶。”
他一个人心急得很,就怕苏旎也是那个直楞性子,可就难办了。
苏旎正是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乖顺地就上前跪下,双手将茶盏奉过头顶:“请皇叔喝茶。”
这里她没有称呼陛下,随了魏烜喊一声皇叔。
魏铭却听得身心舒畅,唇角不经意地略扬了起来,接过茶轻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好,好。”
嘿哈![撒花]更新更新!快要完结了……请问有没有想看的番外呢,我来写一个[害羞][粉心][比心]
注: 文中婚礼是以黄昏为吉时,取的是阴阳和合之意哈!另外,新人的衣服制式就是酱婶儿的哈,男着黑色礼服,红色祥纹;女着绯色或者胭脂红,玄色祥纹[害羞]
ps. 文中整体是架空,却以不是那么严苛的历史时期为大背景。那时候皇后能掌兵权,因此女子可以行医治病,可以开馆做生意,对礼制和男女大防还没有后面时期的严苛和系统。(供大家参考,感谢阅读[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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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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