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山头，俯瞰望月城。尽管听不到，丹木也能想象城中现在是怎样的混乱，只怕哀嚎声不比那场大火中的小。
他能看见高处站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如同蝼蚁一般，等着他们的救世主降临人间。
他指了指上游峡谷处的堤坝，道：“师姐说那个坝每年都要加固两次，关照山当了城主后对此更加重视，不该断裂。”
堤坝从中间塌陷下去，水流决堤而下，两岸的庄稼怕是活不成了。
粮食一毁，望月城还要面临饥荒的威胁。
坝周围拥了很多人，想来是关照山派人来修补了。
棠海拂袖，一阵白雾裹挟着劲风把塌掉的堤坝扶正，水不再往望月城灌。他一手掐指算着，一手画符把两岸的水引到瀑布处，神色凝重。
城中的洪水也被棠海一并引了出去，露出湿暗的地面。
丹木愣了一下，问道：“这样不算插手了凡人的因果吗？”
“望月城不该有此劫，毁坝的人才会遭天谴。”
他看见围在河坝周围的人静止了一瞬，而后前后摆动起来。大概是在跪谢救了他们的神仙吧。
就算棠海掐断了洪流，粮食也保不住了。丹木听说数百年前也有这样的饥荒，棠海为了救活庄稼损了百年修为。
白雾在空中还未散去，果然如丹木所猜，往庄稼的地方去了。
“棠海，你教我，让我来吧，你出关没多久，不能再耗这么多法力。”丹木道。
“法力没了再修炼就是了，况且我也不能救所有的田，能让城里的人勉强活下去，不至于饿殍遍野就可以了。”棠海转动手腕，一大片被压弯的水稻重新抬起了头，“丹木，你去封阵。”
要是田地全都完好无损，那在凡人看来真是神仙下凡了。
“封阵？”丹木扫了一眼望月城，没看出来压魂阵。不是说短时间内成不了阵吗，封什么阵。
“数万怨灵集结成群，城中人定要遭殃，画阵不过一时片刻，等阵成，这些怨灵就会被吸食进去，借他的手把怨灵压在阵下，你再去封，望月城就能度过这次危机。”棠海道。
原来的阵成不了，就制造“天灾”用新的阵，这个人太疯了，如果是山鬼，这么不把凡人的命放在眼里，他自己也活不久了吧。
丹木侧头看向棠海，他还在凝神救那些庄稼。
那张脸上是丹木从未见过的严肃，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生气，但丹木没见过棠海生气，不知道棠海生气是不是那样的神情，但至少他能清楚地看出另一种情绪：失望。
是对谁失望，造成这一切的人吗？还是失望他自己没能提前算出这次灾祸从而及时阻止？
“丹木，快去，阵要成了。”棠海轻声道。
丹木回神，看了眼脚下的望月城，怨灵在上空盘旋，只一瞬的功夫，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搅成了漩涡状，在空中扭着被迫抻长。狂风拽着地皮，仿佛要把望月城连根拔起。
他没耽搁，立马画符去了城中心。
黑色的稠风卷着丹木的衣服，让他寸步难行。城中心反而是块安全的地方，只有这股风有些扰人。
丹木眯着眼，看见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人站在阵眼的地方，沉默地看着闯入他阵中的人。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布阵的人，而是一个分身。丹木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片金羽用力甩出，破空声响起，还没碰到黑衣人，对方就消失不见了。
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怨灵卷成的漩涡。
风声渐渐小了下来，被模糊的景象重新出现在丹木眼前。
倒塌的房屋，遍地的尸体，潮湿浑浊的地面上还有蛆虫爬行。他不知道城里还有没有活人。
他走到阵眼处，以这里为中心，整座城都被压魂阵覆盖了。这是目前为止规模最大的一个压魂阵。
丹木封了阵，怕阵被冲散，又加了一层禁锢。这里面的怨灵太多了，棠海要怎么处理？
“丹木，封完了？”
他回头，棠海已经来到了他身后。
“棠海，为什么不直接收了这些怨灵，压在阵下总是个隐患。”
棠海的脸看上去是不正常的白，让庄稼死而复生和让人死而复生能差得了多少，棠海耗的法力或许比他想的还多。
棠海浅浅一笑，道：“他如果不能布下这个阵，还会去别的地方布阵，倒不如遂他的愿。”
丹木不知道棠海怎么还笑得出来，他闷声道：“那这些阵你要怎么办，到时还是得散阵除祟，你吃得消吗？”
“担心这个？不还有你，和你师兄师姐吗，再不济报给阎王爷，他也会让时遇大人来帮个忙。”五彩鸟从远处飞来落到棠海肩上，只是那身羽毛不似以前那样顺滑，像刚打完滚似的，乱糟糟的，恹恹地耷拉着头。
只要不是棠海一个人扛就好。丹木轻轻点了点五彩鸟的头，问道：“它怎么了？”
“被怨灵影响了吧。”棠海摸摸鸟头，把五彩鸟拢在手中，道：“望月城有避难的地方，那里应该有活人，快去看看吧。”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丹木心头，他总觉得五彩鸟和棠海有某种联系。
“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耗了太多法力？”丹木顺着棠海指的方向走，时不时回头看看棠海是不是跟着。
“还好，回去养两天就没事了。”棠海捂着嘴咳了两声。
鬼才信。棠海才不会说出来，但丹木看得出来，他比闭关的时候还虚弱。
若是换成别的山鬼，一次耗损百年的修为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了，也就是棠海，还能强撑着说没事。
丹木不打算戳破棠海的伪装，自己留心看着就行了，总得给棠海一个独自消化的空间。
望月城避难的地方比丹木想象的大，男女老少挤在一起，石门被他推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受惊般往后退去。
发现不是洪水，又一窝蜂拥了上来。
“没水了？水退了？”
“这么快就退了？”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你们退的水吗？”
丹木挑能回答的说道：“水退了，大家可以出去了。”
站在最外面的人踮脚往外看，水退去的街上还有几条快旱死的鱼，有气无力地拍着鱼尾，鱼嘴一张一合，身上还挂着绿色的水草。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路上还有河水没带走的泥沙。
“真的退了，真的退了！”
“让我看看，神仙保佑啊！”
“太好了，快看啊！”
“得救了——得救了——”
获救的喜悦完全掩盖了对丹木和棠海两人身份的疑惑，人群挤挤攘攘全往出跑，硬是把丹木挤到了石壁边上。
丹木这才看清石洞里装了多少人，无穷尽似的往外涌，怕是至少有半城的人都在里面，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颗颗高低不等的头接连出现在光下。
他伸手把棠海挡在后面，道：“你当心，别踩到你。”
他听见棠海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正欲开口问，却看见安柔挤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往他这边走来，看见他抬头，还挥了挥手。
丹木朝石门外扬扬头，示意安柔他们出去等，他一手挡在棠海身侧，一手轻轻在棠海腰后推了推，道：“先出去吧，这儿太挤。”
棠海顺着他的力道往出走，回头道：“丹木，你是不是长高了些。”
他垂眼看了一下棠海，道：“都这么大了还长什么。”话刚说完他就意识到不对了，以前他看棠海好像没有垂眼的这个动作，棠海看他眼珠也不用向上移。
还真长高了。他心里是高兴的，因为这样在外人看起来他就是保护的那一方。
幸存的人群欢呼着踩过大街小巷，可在看到自己的家变成残砖断瓦后，又染上了愁容，这时终于有人想起来，望月城不还有城主吗，城主有通天的本事，一定可以让望月城恢复如初。
可……
“城主呢？城主没进石洞里？”
“你看见了吗，看见关城主了吗？”
“没看见啊，不会吧？”
“我看见了，城主没进来！”
城主没进石洞，现在生死未卜。
人们又拥去了关府，想看看能救他们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道长。”安柔终于顺着人群挤了出来。
“道长！”另一道清丽的声音插了进来。
丹木看过去，是郑萍儿，一左一右牵着陈小佳和陈周天，没法挥手，就只能靠嗓门。
“道长哥哥！”陈小佳咧着嘴朝他挥手。
“听安姐姐说你们来望月城了，上次我正好出去，就没见着。”郑萍儿在两人面前站定，压低声音道：“这次洪水是你们救的吧？”
丹木正打算摇头，郑萍儿又道：“道长不用回答，我放心里就好。”
“萍儿可是做买卖生意的一把好手，巾帼馆里的大小物件，都是她去说谈的。”安柔道。
“巾帼馆里的姑娘都是好能耐。”丹木笑笑。
几声啜泣打破了两人的谈话，石洞里还有其他人，听声音并未靠近，而是躲在暗处哭得伤心。
安柔示意几人走远些，悄声道：“石洞容纳不了那么多人，没来得及躲进来的都被洪水冲走了，水那么急，怕是凶多吉少，好些人都和亲人散了。”
“其实如果一家都在一块，又住的离石洞近，能躲进来的就都进来了，可有些人就是运气差了些，没赶得及，里面那些人哭了许久了。”郑萍儿跟着道。
人多的时候那几声哭腔显得微不足道，人少了，哭声在空旷的石洞里就格外明显。那些笑着出去的人只是没了栖息之所，可他们却是真的家破人亡。
望月城本不该有这一劫，死了这么多人，布阵的人会遭多重的天谴？
“其他姑娘呢？”
棠海的声音把丹木的思绪拽了回来，他听安柔道：“巾帼馆位置好，我们都躲进来了，不过人太多，被冲散了，这会儿大概都出去了。”
“听前面那些人说，城主没进来？”丹木问道。
“对，城主一直在外面，招呼大家往里躲，也是他命人关的石门。道长是要去找城主吧，我们就不耽搁了，你们快去。”安柔道。
“你们保重。”丹木点点头，对陈小佳摆摆手，“再见。”
“道长哥哥，给你的花一定要收好，我们都是捡了花才能这么好运的。”陈小佳语重心长地嘱咐。
“收着呢，快跟你娘亲回去吧。”丹木道。
陈小佳眼睛一亮，看向安柔，仿佛在说：看吧，道长哥哥也觉得你是我娘亲。
丹木和棠海去了关府，他问道：“就算吴玥把常丰交了出去，布阵的人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换个地方不能布阵吗？”
棠海抬抬眼，道：“他布阵的地方是精心挑选过的，不会轻易换，如果我们铁了心不让他布，也许他会退而求其次，选择一个稍差的地方，但那样我就算不出他想做什么。”
“现在已经有三个阵了，这样也算不出吗？”丹木问道。
“我不确定，目前我也不知还有没有别的阵，只是发现了三个而已，阵法变幻莫测，这三个阵布下的地方毫无规律，只有一点是相通的，都有能供他利用的人或事。”
这个共同之处丹木也发现了，要找这么一个地方可不是容易的事，布阵的人是下了功夫的。
“这个可利用的东西就更摸不准了，天时地利能算出来，可人心却没法算。”棠海又道。
“渭渊师兄，拾莲师姐，姜荷师姐，下一个……”丹木看向棠海。
“已经提醒你炬归师兄了。”
布阵人第一次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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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嫉世人邪念渐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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