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酉时已至,河海绵延的码头边仍是络绎不绝。
姜央带着醒转来的乌踆等了又等,只等到个姗姗来迟的黑衣人,自然是文阳。
乌踆见是她,哼了声别过脸去,自知不是来人对手,也不敢轻易发难。
“在下姜奂殊。这位是乌踆,我姜家的远亲。”姜央同她行了礼。
“这我知道。”烟青眼眸的人答,“炎使,还有金乌,我知道你们。”
看来是姬长安告诉了她真相,姜央不言,随文阳一道望向日夜不息的河岸码头。
时间又转过半个钟头,姜央终于忍不住,问出她们都想问的。
“少娘去了哪里?”
“青使还不至于忘了这么要紧的事。”碍着身量缘故看不清文阳神色,只是大约透露出一丝无奈,“得去风府问问。”
“哎,你们说的那个谁——是不是这个?”趁着她们呆立的时分,乌踆早就找了个舒服位置躺下,此刻坐起身,叼着草茎面朝运河,指了指河畔悠悠飘过的乌篷小舟,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船娘,“这船在这飘了好久,多半是等你们的。”
那船娘似有所感,脱下斗笠,露出年纪不大的一张脸,并不是风餐露宿苦劳人该有的精致。
“解语小姐。”借着灯火姜央认出她来,果然是风天娇的女侍,冲她问话,“少娘可在船上?”
“少主还在待客,几位大人稍安勿躁。”她向两人点点头,有些歉疚。
“无妨,让她将手头事处理了就是。”姜央略一点头,仔细观察文阳,这人看似是毫无波澜,并不在意前番多次试探,冲乌踆下手之人是文阳不错,但不难看出这人是把锋利的刀,仅此而已。
握刀人是姬长安,但她早已知晓乌踆底细,并没有动机。
余下人选不多,知晓乌踆状况的,大概也只在风家了,京城更有他们人脉,哪怕再不可能,姜央也不得不强迫自己考虑是好友的可能,但愿不是,她暗自想。
竹制船帘发出微微晃动,一个靛蓝色身影闪了出来,很快跳上另一艘小舟,在解语并不那么熟练的动作里,乌篷船逐渐靠了过来,定了锚后从船舱内走出个年长侍女,弯腰躬身,小心翼翼将等候已久的正主扶了出来。
“好重的汤药味。”乌踆皱眉,被姜央在身后斥一声,“别胡说。”
“她说得又没错,打轻些吧,”风天娇绕了出来,双手抱臂,嗔她们二人一眼。姜央听得身侧传来不自觉的噢声,面色又难看许多,“不许对少娘无礼。”
“你这名字好怪,”乌踆嘟囔一声,却不料想这声嘀咕被风天娇听得清楚,报以一笑,“是呢,‘少娘’是陈州——我祖籍故土对年轻女子的称呼,从十岁起大家就这样称呼我了,你若觉得古怪,称我表字风敏即可。”说着她又张开手,作出邀请,“林氏族墓得过水路,各位,上船吧。”
水波朗朗,明灭有时,此刻已近子时,各处灯火却依旧通明,河湖游船俱挑起灯笼,比邻接踵络绎不绝,并不见丝毫冬日萧索气象。
舟中众人相对而坐,风天娇一旁是她自己与两位女侍,名唤听风解语,这一对年纪相差极大的侍从和她几近是形影不离,姜央与她相对而坐,乌踆则在身边,文阳则因身量之故弯腰侧坐,显得几分狼狈。
“能透透风么?”乌踆问她,姜央则转向风天娇询问,此时解语正熬制着另一剂汤药,据她解释这能起到调息滋补之效——别的不说,这气味的确不堪忍受,在得到主人家的准许后,乌踆迫不及待掀开竹帘,清波与妖魔周身的草泽气息糅杂为奇特的清爽,姜央在她身边,在浅金眼眸的倒映中,看到万家灯火,万世百代,绵延不绝,盛衰有时,一盏盏明灭起伏的波澜却从未改变。
姜央察觉到有人在瞧她,回过头,那是道幽微的视线,裹挟黯淡的靛蓝,迟疑、彷徨,这不是说话的好时候,于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潮湿的泥土,腐烂的水草,泥黑色的木栈,船头发出稳重的锚定声,她们到了。
林家三代为官,又是京城人士,又得了片御赐的墓土,距离城池不远。正是这座不大的离岸孤屿,从水路而来的远行人必是能看到的,久而久之,甚至成了某种抵达的标志。
前些年姜央路过此地一回,恰巧是逢在了中元,至今仍然令人印象深刻,而现今剩下的,就只有寂寂了。
雷霆留下的痕迹并不难寻,十几棵伏倒的树木尽是呈现焦黑色的火烧痕,痕迹自边缘到中心逐渐加深,显然发生过一场大火。
“就在这里了。”
走在最前的文阳道,停下脚步指了指山坡正中极其显眼的棺石,整座棺柩如同是被拔出的楔钉,定定立在山头,四周尽是燃烧过后的灰烬,但出乎意料的这具棺椁却丝毫没有受创的迹象。
“竖棺材...不妙啊,难不成林家还真听信什么‘棺材竖放,后人兴旺’的混账话?”风天娇挠了挠脸颊,问姜央,“阿央姐姐,你怎么觉得?”
“即使这风水师犯了糊涂,也不至连入土的仪典都不做。”她道,注意到棺椁上带有星星点点的泥土,沉吟片刻,“这棺椁原是埋在土地中的,如今却立在这里,只有两种可能,我们一路所看到的雷电所致,或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不大可能是人为。”文阳轻声说,虽然是过分高挑的身量,她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柔和、甚至带些婉转,“林家族墓向来有些老人看守,只是雷击过后,人才陆陆续续搬走了。”
“单是雷击也做不到这样。”乌踆想了想,指尖拈过一些焦黑土壤,嗅了嗅,挑起半边眉,笑了,“有血味,还是新鲜的呢。”
“小乌鸦说得对,单纯天象不会造成这样景色。”风天娇亦表示认可,拈了拈泥土,并无觉察异样,她有些迷惑的看着效法乌踆的姜央,炎使却不然,在闻了闻乌踆递给她的后神色微变,“这不是人血。”
是人血或许还好说些,最坏结果也无非尸变,她与风天娇同属镇魔使,乌踆金火专克邪秽,更别说还有个莫测的文阳在,坦白来说姜央并不会感到畏惧,但如若并非是人血,事情或变得不那样简单。
“阿央姐姐是觉得...?”风天娇绝顶聪明,立时明白过来,朱色眼眸同她的对视,姜央点头,“嗯。”
“这是献祭。”
林家被人养了尸。无论幕后真凶所求为何,通过招引天雷作为服灵之法,在第七日、也就是魂魄驻留人世的最后一日,同样是灵魂最衰弱的时候将其拘禁。先以五牲为祭,再以死者后人为祭,最终养出个魂魄俱在的尸鬼,同那三魂不全的僵尸比起可堪称天壤之别,想想都令人感到不安,这不单是强夺一条性命,而是连死者后人也需得一并斩除,若非是什么深仇大恨,鲜有做出这等事的术士。
林家的风评向来不错,这林侍郎又是京官,她实在想不出,究竟会有谁能做出这样阴毒之事,只庆幸她们赶在人祭之前。
风天娇已在让两个侍女去取来她的法器了,姜央犹在沉思,不可能是人力所为,她始终这样觉得。
疑问诸多,思绪繁复,但毕竟青使在场,几人协助她设置好简单法场,红白双绳代表分隔阴阳之境,摘了首饰后的巫师默然跪坐正中,面前是个金铜色的锣鼓,另有两盘糯米,乌踆垂着手难得显得迷惑,凑了过来小声问她这是在做什么,姜央默了默,捏捏她的脖颈。
“奇卜明魂术—问灵法。”
维岁之吉,维辰之良
圣君绂冕,肃事坛场
天地人间,天朝上国
关中龙首,天下之脊
道是京畿道,府是京兆府
一百零八市井坊,烟柳绿槐十二街
林氏家主林蔚郎,今日侍奉亡者时
初逢五鬼,再遇二七
病在己身请速归
归来反故室,归来反故室
自身寿命为引,点燃三口阳火强行控制死灵魂魄,一问花费一年寿数。问者必答,事无巨细,霸道无理。
“哎,哎,来吧,来吧!”
声嘶力竭,锣声紧密,伴随最后一处鼓点落下,巫师割破手掌,将鲜血滴入米盘,一滴,两滴,直到白米转作红色,俄而化作黯淡的黑。巫师口中黑血,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纯白色的法衣染满尘灰,抬起脸时,姜央拔了剑,抵在好友胸前。
“汝名为何。”
“林...林蔚。”
“七日已尽,尘缘已散,本该早早上路,汝是为何驻足不前?”
“公道...公道!为何偏偏是我,为何只能是我!...我不甘心,不甘心!”
这双红眸骤然渗出黑色的血泪,冲刷出两条沟壑,经络毕现,面目扭曲,一边是痛苦,一边是愤怒,牙关发出咯吱之声,丝毫不见原主风情姿容。
“抓紧了,少娘!”姜央重重怒喝,剑背敲在它纤薄的锁骨,“林大人你身死不假,苟延残喘却绝非人之正途!你最后见到的人,是谁?!”
“白、白头、黄须翁......”这几个字眼甫一说出,鬼魂附身的躯壳骤然绷紧,随后呈现出个扭曲的姿态,大段大段模糊不清的字句以极快速度传出,“封魔血...封魔血...末法破、却遗泽戮、戮、戮......”
骨骼细碎的破裂声传入各人耳中,绝不能再问下去了,她将风天娇事先交给她的血符丢在米盆中,弹弹手指就将其焚烧殆尽,遣送走了不知被拘在何地的亡魂,若有所思。
是冲着封魔阵来的,她想,蹲下身,看着好友由青转白,逐渐活泛的面庞,心下不忍,拍了拍她的脸,柔声询问,“还好么?”
“不怎么样,怎么再不多问些?”风天娇轻笑,反握住她的手借力站起,解开缠连扭曲在一同的绳索,脱下披在肩头的法衣,这才继续与她交谈,“我能感应到这林侍郎的尸身并不在棺中,否则万难唤出她的魂魄,情况不明,这棺材不能动。”
“你方才也是听到了,拘灵者是个白头黄须翁,冲着封魔阵来的,林侍郎的死因恐怕正因为此,为什么是林家?”
“是为了积蓄怨气。”风天娇压低声音,论降妖伏魔的硬功她是逊色些姜央,可但论与阴灵怨鬼打交道的水平,堪称是天下独步,“林家是望族,人数众多,死于非命的子孙越多,尸鬼汲取的怨气越大,封魔阵以灵气滋养,笼罩大佑全境,怨气正是灵气的反面,彼此相生相克。”
“今夜我们夺来尸鬼魂魄问话,那老东西必然察觉,你们现在就到林府去,夜长梦多,事端多生,对方很可能动手。”
“你呢?”姜央凝视她,换来风天娇的轻笑,“我还得同这老东西斗法,不得现下回家去做些准备?白日我又不愿出门,勉强谁都不许勉强我,阿央姐姐。”
“这话该我同你说才是,勉强谁都不要勉强自己。”姜央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她变作鲜红的长衣,风少主喜修容不假,常着却是淡色,破裂的肌肤渗出鲜血来,以生人去唤怨灵附身,说是折寿都算轻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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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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