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城山住了七八日,元不渡的内伤好了七成,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血色。云何栖便开始琢磨着下一步的去向。
这日傍晚,他兴冲冲地拿着一卷粗糙的江河水系图回来,铺在桌上。
“看,”他指着图上一条蜿蜒的蓝色线条,“咱们从都江堰走水路,顺着岷江下去,过乐山,看大佛,然后一路到宜宾,转入金沙江!听说那边有种柑橘,甜得能把人舌头化掉!”
他眉飞色舞地规划着路线,暖褐色的眼眸里闪着光,仿佛已经尝到了那柑橘的滋味。
元不渡的目光落在那粗糙的地图上,江水奔流,群山连绵。这样的旅程,与他过去二十年里任何一次带着明确目的的跋涉都不同。没有仇恨驱使,没有目标锁定,只是……顺着水流,去看看不同的地方。
“好。”他应道。
三日后,他们抵达都江堰。
站在飞沙堰畔,看着奔腾的江水被鱼嘴巧妙分流,一部分驯服地流入宝瓶口,灌溉出千里沃野,另一部分则继续在岷江主河道里咆哮着奔向远方。
云何栖租下一条不大的乌篷船,船家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艄公,皮肤黝黑,满脸风霜。
“顺流而下,快得很。
”云何栖将行李搬上船,对元不渡笑道:
“咱们也体验一把‘轻舟已过万重山’。”
船离了岸,起初江面还算平缓,两岸青山叠翠,猿声隐约。
元不渡坐在船头,看着江水在船底哗哗流过,带着一种奔腾不息的生命力。风吹起他墨色的长发和玄色衣袂,右眼下的银色眉钉在江面的反光中偶尔一闪。
云何栖坐在他身侧,没有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偶尔指着远处山壁上的一处奇石,或江心掠过的一只白鹭,低声说上两句。
暮色四合时,老艄公将船泊在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江湾过夜。夜空无月,只有满天星子倒映在墨色的江水中,随波光碎成万千银鳞。
云何栖变戏法似的从行李里掏出一小坛酒和两个粗陶碗。
“蜀中的‘五粮液’,”他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逸散开来,带着粮食的醇厚和一股凛冽之气,“尝尝?比京城的御酒够劲!”
他倒了两碗,将其中一碗推到元不渡面前。
元不渡看着那清冽的酒液,没有动。他向来不喜饮酒,觉得那会扰乱心神。
云何栖也不劝,自己端起碗,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出一口酒气,脸颊迅速泛起一层薄红。“痛快!”他用手背抹了抹嘴,看向元不渡,眼神在星辉下显得格外明亮,“你知道吗?小时候在码头,我最羡慕那些船工,干完活能聚在一起喝一碗烧刀子,吹牛打屁,好像什么烦恼都没了。”
他又喝了一口,声音低了些:“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也要这样痛快地喝酒。”
元不渡沉默地看着他。星光下,云何栖的笑容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意,也带着几分过往的痕迹。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碗酒,凑到唇边,浅浅尝了一口。
入口辛辣,如同火烧,一路从喉咙灼烧到胃里。他微微蹙眉。
云何栖看着他被辣得皱眉的样子,低低地笑了起来,伸手过来,用指尖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慢点喝,这酒烈。”
他的指尖带着酒后的温热,触碰在微凉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元不渡抬起眼,对上他含笑的目光。江风拂过,带着水汽和酒香,气氛在静谧的星夜里变得有些微妙。
“元不渡,”云何栖忽然凑近了些,呼吸间带着酒气,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絮语,“你现在……还觉得冷吗?”
他的目光落在元不渡颜色偏淡的唇上,又很快移开,转而落在他握着酒碗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元不渡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江心的碎星随波光摇曳。许久,他极轻地摇了摇头。
云何栖眼睛一亮,笑容更深。他不再说话,只是将自己碗里的酒喝完,然后又给元不渡满上,这次只倒了小半碗。
“慢慢喝,”他说,“这酒后劲大。”
两人就这样坐在船头,听着江水拍打船舷的节奏,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元不渡始终喝得很慢,每次只抿一小口,感受那灼热在体内慢慢扩散,驱散着江夜的凉意。云何栖则陪着他,不再牛饮,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元不渡被酒意熏得微微泛红的耳根上。
“你看那边,”云何栖忽然指着江北岸一处黑黢黢的山影,“听说那里有个溶洞,冬暖夏凉,我小时候跟几个野孩子偷偷进去过,里面全是钟乳石,滴滴答答地漏水……”
他开始讲述那些久远的、带着泥土和冒险气息的童年往事,语气里没有了平日的夸张,只有一种淡淡的怀念。那些在码头上抢活、在江边凫水、在山野间疯跑的日子,透过他低沉的嗓音,一点点呈现在元不渡面前。
元不渡安静地听着,偶尔抬眼看看云何栖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他能想象出那个像野草一样顽强生长的小子,在江风里奔跑的模样。
“……后来那溶洞被官府封了,说是怕塌方。”云何栖讲完,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酒,转头看元不渡,“你是不是从来没这么……野过?”
元不渡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他的童年,在藏剑山庄,是规矩的,是光鲜的,也是短暂的。那些属于寻常孩子的顽皮与放肆,与他无缘。
云何栖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寂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放下酒碗,忽然站起身,走到船边,弯腰掬起一捧冰凉的江水,猛地泼向自己的脸。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他甩了甩头,转过身,脸上带着水渍和明亮的笑容:“这水真凉!要不要也试试?”
元不渡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微微一怔。
云何栖已经走回来,在他身边坐下,湿漉漉的手故意往元不渡手背上蹭了蹭,带来一片冰凉的触感。“怎么样?是不是很提神?”
元不渡看着手背上的水痕,又看看云何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他没有躲开,反而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拭去云何栖鬓角将落未落的一颗水珠。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丝生疏的温柔。
云何栖愣住了,感受着那微凉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泛起一阵奇异的酥麻。他定定地看着元不渡,暖褐色的眼眸里映着星光,也映着元不渡此刻柔和了些许的眉眼。
四目相对,江流声声,星辉漫天。
有些话无需说出口,有些情愫在静谧的夜色里,比酒更醉人。
老艄公在船尾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云何栖回过神来,低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根却悄悄红了。他重新拿起酒碗,却发现元不渡那半碗酒不知何时已经喝完了。
“还喝吗?”他问,声音有些哑。
元不渡摇了摇头。酒意上涌,他感到些许困倦,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向云何栖的方向靠了靠。
云何栖立刻察觉,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坐姿,让元不渡能靠得更舒服些。他放下酒碗,伸手将元不渡肩上有些滑落的外袍拢了拢,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颈侧的皮肤。
元不渡没有动,闭上了眼睛,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云何栖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看了很久。然后,他极轻极轻地,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元不渡微凉的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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