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王朝,弘德三年,夏。
京城洛阳,一场夜雨初歇,朱红宫墙被洗得发亮,琉璃瓦檐滴着水珠,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然而,这份清新并未驱散皇城上空那无形却滞重的压抑。
卯时三刻,钟鼓声荡开,文武百官整肃衣冠,依次步入庄严却略显沉闷的金銮殿。
御座上的天子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指尖无意识地敲着龙椅扶手。殿下,工部尚书李崇明正抑扬顿挫地禀报着南方春耕顺利、仓廪渐丰的喜讯,词藻华丽,却像隔夜的茶水,品不出几分真味。
队列靠后的位置,身着绯色官袍的苏孔微微低着头,看似恭谨,实则眼神放空,盯着玉阶前一块被磨得光滑如镜的金砖,心里盘算着退朝后是去西市新开的酒肆尝尝那号称“三杯倒”的烈酒,还是应了永嘉侯世子的约,去画舫听新来的江南姑娘弹琵琶。
他这从五品的礼部员外郎,在这高官云集的大殿上,本就无足轻重,正好偷闲。就在他几乎要站着打起瞌睡时,殿外一声急促的通报猛地撕裂了殿内和缓却虚伪的氛围。
“报——八百里加急!南方清江府暴雨连绵,清河决堤,三县被淹,灾民无数,恳请朝廷速派援救!”
一名风尘仆仆、浑身泥泞的信使几乎是扑进殿中,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瞬间让所有昏昏欲睡的官员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死寂。
方才还一片“祥和”的朝堂,霎时间落针可闻。
天子的脸色沉了下去,目光扫过殿下群臣。
短暂的死寂后,朝堂瞬间炸开了锅,犹如沸水滴入滚油。
“皇上!臣以为当立即拨发赈灾银两,派遣钦差大臣,开仓放粮,稳定民心!”一位老臣率先出列。 “皇上,赈灾要紧,但究查决堤缘由更为关键!清河堤坝去岁方才加固,何以轻易溃决?臣疑其中必有蹊跷!”御史中丞面色凝重。 “臣附议!当务之急是派人……” “臣以为……” “臣建议……”
方才还歌功颂德的官员们,此刻争得面红耳赤,各有主张,互相攻讦,推诿责任,金銮殿顷刻间变成了闹哄哄的菜市场。
苏孔悄然抬了下眼皮,快速扫过那些激动或惶恐的面孔,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一丝讥诮藏在眼底。忧国忧民?不过是争权夺利、撇清关系的又一场戏码。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下站姿,让自己在这片喧嚣中显得更不起眼。
御座上的天子眉头越皱越紧,显然对这混乱的场面极为不满,却似乎难以决断。他的目光在几位重臣脸上逡巡,最终,落向了文官队列最前方那个始终沉默的身影。
“谢爱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依赖,“此事,你有何见解?”
刹那间,几乎所有目光都聚焦过去。
那人身着紫色官袍,身姿挺拔如松,在一片嘈杂中静立,仿佛激流中的磐石。闻声,他才缓缓出列,动作从容不迫,正是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尚书左仆射的谢墨。
他面容俊朗,却无过多表情,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掠过殿中众生相,最后平静地迎向天子的目光。
“陛下,”声音清冷平稳,不带丝毫波澜,却奇异地压下了殿内的嘈杂,“清河决堤,事关重大,赈灾与稽查需同步进行。赈灾人选,需熟知水利、行事果决、且不畏地方豪强势力者。”
他略一停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某个方向,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臣以为,工部郎中戴之恒,曾于江陵治水有功,精通水利,为人刚正,可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方才还争得不可开交的几位大臣顿时息声,神色各异。有人面露赞同,有人眼神闪烁,工部尚书李崇明的脸色则微微沉了一下。
皇帝沉吟片刻,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似乎觉得此议甚妥,但他还是习惯性地看向那个总爱唱反调、却又时常能提出刁钻角度的人。
“苏爱卿,”天子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你平日主意最多,对此有何看法?”
被点名的苏孔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声“倒霉”。他本想继续装死,此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道来自最前方的、平静无波却极具存在感的视线。
苏孔抬起头,脸上瞬间挂起了那副惯有的、略带散漫的笑容,拱了拱手:“回陛下,臣觉得……”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掠过谢墨那看不出情绪的侧脸,心里飞速权衡。戴之恒?这人好像是有点本事,但也又臭又硬,得罪过不少人。谢墨推他出来,是真心为国选材,还是另有所图?把自己摘出去的最好办法是……
他咧嘴一笑,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懒洋洋道:“谢大人思虑周详,知人善任,臣觉得……甚好。臣附议。”
一句话,轻飘飘地把皮球又踢了回去,顺便给自己贴了张“附和权臣”的标签,完美符合他“混日子”的人设。
果然,他这话一出,几位清流官员立刻投来鄙夷的目光。苏孔浑不在意,甚至有点得意。
皇帝似乎也习惯了苏孔这副德行,反而像是松了口气,有了谢墨的建议和苏孔的“赞同”,他终于下了决心:“好!既然如此,便依谢爱卿所奏。着工部郎中戴之恒为钦差,即刻前往清江府赈灾查案,各部需全力配合!退朝!”
“退朝——”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
百官山呼万岁,依次退散。
苏孔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快步往外走,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刚走出大殿,深吸一口带着潮湿水汽的空气,还没等他伸个懒腰,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就在他身侧不远处响起。
“苏大人今日,倒是惜字如金。”
苏孔脚步一僵,转过头,正对上谢墨那双深潭似的眼睛。他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正站在几步开外,神情淡漠地看着他。
苏孔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堆起夸张的笑容,拱手道:“谢大人说笑了,下官才疏学浅,见识短薄,哪敢在朝堂上妄议国政?自然是谢大人高瞻远瞩,下官唯有附骥尾而行罢了。”
他这话说得谄媚,眼神里却满是“离我远点”的疏离和敷衍。
谢墨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那双看似含笑实则警惕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并未计较他话里的刺,只极淡地说了句:“是么。”
那语气平淡无波,却让苏孔莫名觉得像是被看穿了什么。
不等苏孔再开口,谢墨已微微颔首,转身离去,紫色的官袍在渐亮的晨光中划出一道沉稳而莫测的背影。
苏孔看着他那背影,心里那点因为成功糊弄过去的得意劲儿忽然散了,没由来地生出一丝烦躁。他撇撇嘴,低声咕哝了一句:“装模作样……”
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点不适甩开,他重新挂上浪荡的笑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朝着宫门相反的方向——那正是西市酒肆所在走去。
只是,方才朝堂上那灾民凄厉的哭诉声,和谢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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