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西山如墨。竹林深处,一座茅屋简陋却雅致,门前悬着一方木牌,上书"听雪轩"三字,笔锋瘦劲,颇有钟繇遗韵。
容清端坐于蒲团之上,素手轻抚瑶琴。琴为焦尾,乃祖父所遗,历三代而音韵愈发清冷。她穿一袭月白襦裙,外罩青丝披帛,发髻高束,只簪一支白玉钗,造型简洁却透着世家子弟的雅贵气韵。
琴音泠泠,如珠落玉盘。她弹的是《广陵散》,嵇康绝响,世人皆云此曲已绝。然容清得家传古谱,虽是女子之身,却也能弹出几分当年竹林狂士的不羁风骨。
忽闻竹外有异响,不似禽鸟,亦非风声,乃是兵刃相击之音。
容清手下一顿,琴音戛然而止。她自幼习《易》,善于观察,细听片刻,便知是有人在林中厮杀。以她的身份,本不该多管闲事,门阀士族最重体面,岂可与江湖草莽纠缠?
然而她偏要管。
这便是容清的性子——表面恪守礼法,骨子里却有着不输男子的刚直。她祖父容玄素有"竹林遗风"之称,与嵇康、阮籍等人颇有交往,这份狂放不羁的血脉,到了她这里虽收敛许多,却未曾断绝。
她起身走至窗前,透过竹隙望去,只见月色如水,竹影摇曳,隐约有人影在林中穿梭。
—
卫霜一剑挑飞来者手中环刀,反手一撩,剑锋贴着对方咽喉掠过。那人应声倒地,鲜血溅在雪白的竹根上,触目惊心。
她立于血泊之中,长剑斜指,剑尖还在滴血。她身穿黑色劲装,外披暗红斗篷,斗篷已被利刃割破数处,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她的五官深刻,眉骨高耸,双眸如寒星,骨相中透着一股子天生的狂傲,即便满身血污,也不减半分英气。
"就凭你们这些鱼腩,也敢来杀我卫霜?"
她嗤笑一声,声音嘶哑中带着几分嘲讽。周围横七竖八躺着五六具尸体,都是今夜来追杀她的杀手。她虽然胜了,却也伤得不轻,左肩被长枪透穿,右胁被匕首划开一道深口,鲜血正汩汩而流。
她摸了摸怀中的羊皮卷轴,那是她拼命从洛阳某王府中偷出的机密文书,关乎朝中数位大臣的生死。为了这份文书,她已经逃亡了三日三夜,身后的追兵如影随形。
"呵,权贵们的狗命,还真是金贵。"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却忽然身形一晃,单膝跪地。失血过多,加上连日奔波,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就在此时,竹林深处传来一阵琴音。
音色清冷如月,却又带着几分暖意。那是《高山流水》,弹奏者功力深厚,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听得人心神宁静。
卫霜愣了愣,她行走江湖多年,听过无数琴音,却从未听过如此清雅出尘的演奏。这琴音中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既有世家子弟的雅致,又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
她循声而去,踉跄着向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
容清弹完一曲,缓缓睁眼,却见门外站着一个血人。
那人身形修长,面容冷峻,虽然狼狈不堪,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气。她右肩渗血,左手按着腰间伤口,但腰杆依然挺得笔直,那双眼睛更是清澈如冰,没有半分求饶的意思。
"姑娘",那人开口,声音嘶哑却从容,"借宿一宿,可否?"
不卑不亢,语气中带着几分天生的傲气。即便是在求人,也像是在施舍恩惠。
容清细细打量着她,这人身上的气质很特别。她见过许多江湖中人,有的狡黠,有的粗豪,有的阴险,但从未见过如此狂放不羁却又孤高自立的。
更奇怪的是,她从这个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在某个遥远的梦境中见过。
"进来吧。"
容清起身,推开柴门。她没有问来者的身份,也没有追究那身血迹的来历。士族子弟的教养让她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卫霜跟着她进了屋,环视四周,暗暗点头。这屋子虽然简陋,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笔墨精妙,题款都是当世名家。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方端砚,成色极好。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琴,琴身古朴,琴弦泛着月光,一看便知是传世珍品。
"焦尾琴?"卫霜脱口而出。
容清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个江湖女子竟能认出古琴的来历。
"姑娘好眼力。"她轻声回应,"此琴乃先祖所遗,已传三代。"
"能够保存焦尾琴三代不失,足见姑娘家世不凡。"卫霜说着,忽然咳嗽起来,咳出几口血来。
容清见状,忙从药箱中取出金创药,递给她:"先处理伤口,其余的事稍后再说。"
卫霜接过药瓶,却没有立即使用,而是仔细端详着容清。
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雅,肤如凝脂,眉眼间带着世家小姐特有的书卷气。但她的眼神很特别,表面温和,深处却藏着一股子倔强。她的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短,掌心有几个小茧,那是长期抚琴留下的痕迹。
"姑娘不问我从何而来?"卫霜问道。
"不问。"容清回答得很简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是好奇之人。"
卫霜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欣赏:"有趣。世间女子,见我如此模样,不是惊恐就是好奇,姑娘却如此淡然。"
"我不是寻常女子。"容清回答,语气中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骄傲。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会显得自负。但从她口中说出,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卫霜仔细打量着她,心中暗自点头。确实,这女子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既不是闺阁千金的娇弱,也不是江湖女子的泼辣,而是一种独特的风骨,如竹之劲直,如梅之清高。
容清取出一壶酒,是上好的竹叶青,还有几样精致的下酒菜。她的动作优雅从容,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显示出良好的家教。
"姑娘可是士族出身?"卫霜问道。
"容氏。"容清简洁地回答,"祖父容玄,与嵇中散、阮步兵等人有交往。"
卫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容玄的名字她听说过,那是当年竹林七贤的挚友,虽不在七贤之列,却也是一代名士。他的清谈文章,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
"原来是容家大小姐。"卫霜拱手,"失敬了。"
"不必多礼。"容清倒了两杯酒,推给她一杯,"既到我这里,便是客人。何况,姑娘身上的气度,也不像是寻常之人。"
卫霜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竹香,确实是好酒。
"好酒。"她赞了一声,"不过,我更好奇姑娘刚才弹的曲子。《广陵散》已绝响多年,姑娘是从何处学来?"
"家传古谱。"容清回答,"先祖与嵇中散交好,曾得其亲传。"
"能否再弹一曲?"卫霜目光中带着期待,"我虽是武人,却也喜好音律。"
容清点头,重新抚琴。这次她弹的是《酒狂》,阮籍所作,曲调豪放不羁,正适合眼前这个狂傲的女剑客。
琴音响起,卫霜闭目倾听。她忽然起身,拔出腰间长剑,随着琴音舞剑。
她的剑法潇洒大气,每一招都带着几分狂放不羁的意味。剑影如龙,在灯光下闪烁不定。她的身法飘逸,虽然带伤,却丝毫不影响动作的流畅。
容清一边弹琴,一边看着她舞剑,心中暗暗惊叹。这女子的剑法已臻化境,更难得的是,她将自己的性情完全融入剑法之中,每一剑都是她内心世界的外化。
一曲终了,卫霜收剑而立,竟不喘息。
"好剑法。"容清赞道,"姑娘师承何人?"
"无师。"卫霜回答,"野路子出身,不值一提。"
"能将无招胜有招演绎到如此境界,岂是野路子?"容清摇头,"姑娘太谦了。"
两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赏之意。
—
夜深了,两人移坐到窗前,对月而饮。
竹林在月光下如梦如幻,偶有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如在轻语。远山如黛,近水如镜,整个天地都被一层淡淡的月华笼罩。
"姑娘可曾读过《庄子》?"容清忽然问道。
"读过一些。"卫霜回答,"不甚精通。"
"庄子云:『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容清轻声道,"我常想,人生如此短暂,何必拘于礼法,不如活得自在一些。"
"容家大小姐说出这话,倒让人意外。"卫霜笑道,"世人皆以为士族子弟最重门第,没想到姑娘竟有如此见识。"
"门第算什么?"容清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父亲整日与那些权贵周旋,看他们嘴脸,我便觉得恶心。倒不如祖父,一生清谈玄理,不问世事,活得自在。"
"那姑娘为何不入仕?以容家的门第,若要在朝中谋个职位,并非难事。"
"我是女子。"容清苦笑,"纵有满腹经纶,也只能在闺中虚度。"
"那便做个女中豪杰。"卫霜举杯,"如我一般,仗剑天涯,岂不快哉?"
"姑娘的生活,我倒是羡慕。"容清也举杯,"无拘无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两人对饮,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缺少的东西。容清羡慕卫霜的自由,卫霜则羡慕容清的才学。
"若有来世,"容清忽然道,"我愿做个女剑客,仗剑天涯,不受任何束缚。"
"若有来世,"卫霜接口道,"我愿做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竹林中弹琴赋诗,过那神仙般的日子。"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得这个夜晚格外美好。
她们不知道,这一番话,竟成了来世的誓言。
—
天将破晓,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卫霜霍然而起,手按剑柄,面色瞬间沉下:"追兵到了。"
容清也缓缓站起,只是依然端着那份从容:"需要我做什么?"
"离我远些。"卫霜的语气略显生硬,却藏不住关切,"这是我的事,不应连累旁人。"
"我若怕事,昨夜就不会开门。"容清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何况,一夜清谈,你我已算朋友。"
卫霜怔了一下,这个素不相识的士族小姐,竟真心将她视作朋友。她行走江湖多年,结交的多是酒肉之友,像这样的真心待她,倒是头一回遇见。
"卫某领情了。"她郑重拱手,"若今日能脱身,必有厚报。"
"不必言谢。"容清淡淡一笑,"朋友之间,何需如此?"
外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还能听到人声呼喝。
卫霜透过竹隙望去,见一队黑衣人已围住茅屋。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面容阴鸷,手持弯刀,一看就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
"卫霜!"那人扯着嗓子大喝,"交出东西,留你全尸!"
卫霜推开窗扇,冷笑回应:"就凭你们这些狗腿子,也妄想让我屈服?"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勃然大怒,一挥手,"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黑衣人蜂拥而上,开始破门而入。
卫霜拔剑在手,回头看了容清一眼:"待会乱起来,你往后山小径跑,那里他们不熟。"
容清却摇了摇头,从案下取出一张短弩:"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卫霜见她动作熟练,心下稍安,仍低声叮嘱:"小心些。"
话音刚落,房门已被撞开。
卫霜一剑扫出,剑光如月,当先两人应声倒地。她身形如鬼魅,在狭窄的屋中辗转腾挪,每一剑都是杀招,干净俐落。
容清藏身暗处,短弩连发,每一箭皆射中要害。她虽是士族千金,却自幼习武强身,射术精准狠辣,毫不拖泥带水。
然而敌众我寡,很快就陷入苦战。
卫霜身上旧伤复发,新伤又添,鲜血浸透衣衫。她咬牙坚持,剑势依然凌厉,却已现疲态。
"卫霜!你逃不掉的!"为首男子见她负伤,越发张狂,"交出东西,还能留你全尸!"
"要我命,凭本事来取!"她怒喝,剑势反而更盛,像是燃烧殆尽前的烈火。
忽然,一支暗箭从侧角袭来,直取她后心。
"小心!"容清惊呼,飞身扑来,将她一把推开。
暗箭擦过容清手臂,带起一抹血花。
卫霜回头,怒道:"你疯了?"
"我说过,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容清咬牙,脸色微白。
两人背靠背而立,卫霜举剑,容清持弩,四面黑影逼近,她们却沉稳如山。
"今日能与你并肩,也算不虚此生。"卫霜低声说。
容清一笑,眼底却是晦暗不明的光:"我以为你会说,‘不该连累旁人’。"
卫霜不语,只是轻轻侧过脸,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像是风雪夜里藏着温火。
就在这时,远方响起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是整齐的马蹄声。
"不好!"为首男子脸色剧变,"官兵来了!撤——"
黑衣人瞬间作鸟兽散,留下满地血迹与翻倒的木椅。
屋内静下来了。
容清摇摇晃晃坐下,卫霜跪地喘息。两人身上皆有血迹,一时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彼此的。
"给我看看。"卫霜走近她,不容分说地拉过容清手臂,皱眉清理箭伤。
"你也伤得不轻。"容清低声道,眼里尽是担忧。
卫霜垂下眼眸:"你救了我一次,我也该还你一次。"
"可不是还清就能结束的事。"容清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伸出手,替衛霜撫去額角的血痕,指腹劃過肌膚,輕而溫柔。那一瞬間,兩人皆沒再說話。
夜色深了,竹林外風聲瑟瑟,屋內卻靜得只剩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先休息一夜。"容清起身,替她鋪好被褥,"你走不遠的,傷未好之前,別想著遠行。"
衛霜原本想拒絕,目光落在她手上的血,終究沒開口。
她輕輕躺下,看著容清坐在一旁為她煮藥。那女子一身白衣早已沾血,卻依然坐得端正、神色平靜,像是不曾畏懼過什麼。
衛霜忍不住問:"你常這樣救人?"
容清不答,只將藥碗遞來:"若都像你這樣,怕早就死在誰家後山了。"
衛霜接過藥,嘴角輕挑:"那我算不算例外?"
容清看著她,眼神微動,像是有話到了唇邊又咽了回去。
"你留著那塊玉佩。"容清終於開口,聲音很低,"不為認路,只為……記得這一夜。"
衛霜默默點頭,將玉佩貼身收好。
燈火漸暗,兩人肩並肩倚著牆坐下,誰也沒說離開,誰也沒提明日的事。
夜色靜極了,只剩風拂竹影的聲音。
容清忽然從懷中取出一物,遞到衛霜掌心。
"這個給你。"她輕聲道,眼神卻避開了對方。
衛霜低頭看去,是一塊溫潤的羊脂白玉,形制古雅,紋飾繁細,一看便非凡品。
她愣了一下:"這是……"
"容家家傳的佩玉之一。"容清語氣平靜,"若哪天你傷重失憶,或者不再記得我,這東西也許還能幫你想起點什麼。"
衛霜指尖輕觸玉面,那上頭竟還殘留著一點體溫,像是握過無數次後才捨得取下來。
她低聲笑了笑,語氣裡難得溫柔:"你真會說些不中用的話。"
"所以你收下了?"容清側過頭問。
"嗯。"衛霜把玉佩貼身收好,像是下意識地護著什麼重要之物,"不為認人,也不為報恩。"
容清終於看她一眼,眼底似有火光跳動,又像是水波無聲。
"那是為了什麼?"她問。
衛霜沒答,只伸手輕輕點了點她受傷的肩頭。
"我走江湖這些年,從沒見過誰為我擋箭。"她說,"這玉,我不收,心不安。收了——剛剛好。"
容清輕聲一笑,終於不再說話。
風靜了下來,燈也熄了。
兩人仍坐在一處,肩貼著肩,在一場殺伐與餘生之後,靜靜守著彼此未言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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