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赞同梁大人适才所言!”一把洪亮嗓音,排众而出。
“此等机遇千载难逢,确该好好把握!”又一阵慷慨劝谏,紧随其后。
“臣附议!”
“臣等附议!”
满殿欣悦一如堤坝决口,朝着龙椅上看不面目的年轻帝王扑去。
却久久未得答复。
见状,梁大人只好再次躬身进言,务求力成此事。
“陛下,中州朝廷昏庸无道,逼得后裕王爷不远千里、前来归顺!”
“正是彰显南夏国威、仁义无双之时,万不可错失良机啊!”
吴煜面孔仍不甚分明。
如此激昂的劝说之辞,自上朝开始他已听了半个多时辰。
现下方觉头昏脑涨,胸中揉着团愤懑郁结。
巫马立在阶下,瞧众人属实不像样,正打算出言制止。
却不料被孟广一声请奏,逼退了舌根下压着的话。
“陛下,末将愚见,认为此事不妥!”
即便换了稍稍文雅的词儿,对方性子还是没变。
有什么便说什么,毫不藏着掖着。
“哦?孟将军何出此言?”吴煜抬起眼。
跟着这句询问,总算散了散心中积郁。
孟广站于众人之外,高大魁梧宛若山脉。
一拱手道:“若那王爷扯谎,确是其谋害不成漏了行迹,以至杀人灭口仓促出逃。”
“这般忘恩负义、豺狼心性之人,我南夏接来何用?”
想是料及诸位会因此争辩,却瞧孟广手臂一抬。
继续往下说:“若那王爷所言属实,此举真乃中州谋划,叫他平白蒙冤。”
“背后筹措之人必然知其去向,朝廷贸然将其接来,不免后患无穷。”
孟广一口气说完,措辞之简练全不是素日作风。
末了深躬一礼道:“还望陛下三思!”
可见对此忧患,介怀到何种地步。
然而此番深虑,终究未能起效。
“孟将军之言的确发人深省,在下佩服!”沿路附和不停的姜大人,瞅准空当抛出致命一问。
“可这人,早已过了柳堤、经了浮桥、入了凤枝城门!咱们总不能派兵,给他赶回中州地界儿去吧?”
孟广双眼陡然睁大。
愤怒如烈火席卷过那人全身,只无从伤及对方分毫。
但见其眼眸稍转,语气里似带着轻蔑笑意。
“陛下英明神武,太师多谋善断,吾等皆不能及!这般棘手之事,微臣自然听命朝廷,不敢擅自作主!”
“你!!!”孟广握紧拳头,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真恨不得扑上去,剥了对面那身官服,瞧瞧里头到底裹着副怎样心肠。
“臣等请陛下圣裁!”不等沙场老将回过神来,殿里已乌压压跪了满地。
姿态谦恭、言辞殷切,却令孟广浑身发冷。
巫马良雨照旧站在最前方,看都没看周围一眼。
身为南夏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经过、见过、无奈过的,可比孟广多了太多。
吴煜并没急着命众人起来。
他知道,这哑巴亏自己是吃定了。
真是场光天化日的阳谋啊!
后裕王爷只要进了南夏城郭,一切便已成定局。
这就是中州那小皇帝设好的套,自己不想跳也得跳,根本没有第二条路。
他跟巫马对望一眼,彼此皆是静默。
其实隔着这么远距离,两人根本无从看清对方表情。
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那份默契与无力,实在无需多言。
“众卿之意,朕心深感。”此八字,吴煜说得冷冷,不带半分温度。
他搭着龙椅扶手,缓缓扫过底下匍匐之人。
半晌开口道:“中州后裕皆为南夏友邻。而今两方变故陡生,其中必有误解错怪。才至旧交阋墙、宿好反目,朕见如此着实不忍。”
言毕他转头向巫马,昔日洪钟之声、顷刻再临。
“朕若没记错,储将军携青羽一队,恰好在盛棠执行军务?”
“回陛下,正是!”巫马动静明显老了。
只拿一口气撑着:“昨日且有奏报称,军务已毕,不日即可启程返京。”
吴煜点点头:“好,传朕旨意——”随即挥动衣袖,带起阵风。
“迎待后裕王爷一事,交由其全权负责。谨记以礼相候,切莫招摇铺张。”
“陛下英名!”言及此处孟广立即跪伏,先人一步堵了其后悠悠众口。
虽未想清细里,但他信任太师,更信任陛下。
“后裕王爷入京后,烦请太师亲自接待。”吴煜显然打算得更加长远。
“务必问清事件来龙去脉,尽早修书中州。一为告知对方所在,二为化解两下矛盾。切记不可拖延散漫,越早行之越好。”
“臣遵旨!”近两年间,巫马腿脚渐渐不利索了。
可这一次,他跪得比谁都快都急。
之后更是以自身威望,胁迫着适才众人,三呼万岁、口称圣明。
强行结束了,逼宫般的朝堂议事。
吴煜顶着漫天称颂起身离去,到了也没说出句平身免礼。
这亏他吃了,也认了。
可那班宵小之徒、蝇营之辈,亦休想安安稳稳,坐在金山上数银子。
吴煜承认自己是赌气。
内外箝制下做出的违心之举,让他感觉窝囊。
然而若真放任那王爷在外头胡说乱道,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端。
人一旦到了保命的地步,什么都做得出来。
正午日头很晒,天上没什么风。
吴煜伸手揉揉僵了个多时辰的脸,仰头望向远处红墙金瓦。
那里,他的妻子正在等着他。
备好温水、摆好午膳,满目温柔、满心欢喜地等着他。
吴煜不能更不愿,让澄儿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朝堂之事,就该留在朝堂里。
离了龙椅、下了玉阶,他这位南夏帝王,亦有家有室、有妻有子。
许是今日心情委实太糟,又许是前途莫测引人惴惴。
吴煜特意选了条绕远的路,七拐八拐才来至巫马澄门前。
甫一靠近,便觉连空气都是甜的。
却不是女儿家的脂粉气,而是一股股饭菜香——
属于家,属于家人。
吴煜加快步伐。
他知晓先前所嗅,不过是鼻子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澄儿饮食素来清淡,辰儿降生后更是格外留心。
何况宫门距内室,还隔着门户重重、庭院深深,哪里就闻得这般细致清楚?
但这并不妨碍,嘴角的上扬与心底的渴盼。
果然呐,一路兜兜转转、七上八下,皆比不上将与爱人相见的激动。
“前头不知还要多久,娘娘可要先垫一垫?”梨蕊笑着捧过点心碟子,摆在巫马澄面前。
“不必,我再等等!半刻不来,你就嘱咐人把汤撤换了!”吴煜隔窗听着心爱女孩儿声音。
轻快快、伶俐俐,似每一下都挂着笑。
不由兴致大起,步及门前施礼请罪道:“小生这厢迟来,辜负小姐一番美意,特于殿外行礼请罪!还望小姐宽宥!”
“娘娘,娘娘!是陛下!陛下来了!”瞧梨蕊那意思,真比巫马澄还惊喜。
又知对方必亲身迎接才罢,忙扶着其站起来。
清灵浅笑伴着门扉缓启,一并撞上吴煜心房。
他立于右侧,环臂弯腰、低眉颔首,动作可谓一丝不苟。
直到巫马澄上前拉他,口中憋不住埋怨道:“多大人了,还闹这些?当心据儿、辰儿听去,以后有样学样!”
只是这埋怨也是带笑的,最后半句简直合不拢嘴。
吴煜嘿嘿乐着起身,忙握住妻子的手试冷暖。
“真好,温乎乎的!”他看向眼前之人。
但见其面色红润、笑靥如花,一双眸子闪闪亮亮。
不禁郁结疏解、烦恼顿消。
“快别傻笑了,进屋吃饭要紧!”巫马澄扯扯吴煜衣袖,同时给梨蕊使了个眼色。
前者忙不迭从命,直往里走。
后者偷乐半声,略施一礼便退了。
搀着妻子落座后,吴煜才浣过手。
其间并无他人往来服侍。
这般规矩已然许多年了,宫里上下皆知,帝后同膳身旁不必留人。
“嗯,真香!馋虫都勾起来了!”南夏帝两手撑桌,不等动筷就先闻了一肚子。
接着边喜边舀汤,却不为给自己,而是给身旁巫马澄。
“哎?”对方忙抬手去迎,急急道:“你议了半天事,该先喝些汤润润。”
“不用不用!来之前饮过茶了!”吴煜立刻摆手。
“现在啊能压下这帮馋虫的,就只有这个喽!”一面说一面盛了碗双色米,津津有味拨入口中。
巫马澄笑着晃晃脑袋,好歹喝了几勺子汤,便帮着身边人布菜。
对于一位帝王来说,吴煜衣食绝对算得上节俭。
若非陪妻子用膳,每顿不过黍米一碗、菜色三碟。
逢天有异象、民心不稳时,更是连荤腥都免了。
唯寥寥两盘素菜搁在桌上,怎么看怎么寒酸。
可惜世人瞧不见这些,只道他苛捐杂税、敲骨吸髓。
巫马澄手上忙着、脸上笑着,心底却悲不自胜。
频频转头侧目加以掩饰,口中还好言好语,劝着夫君多用些。
那些罪名,吴煜已然不在意了。
他自问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无欺官兵子民。
又有什么可分辨的呢?
更何况这些年来,下诏阐释过不知多少次,早就倦了。
只不过他看淡了的事,自有人帮他记得清楚。
单等时辰一到,化作檄文、编作歌谣,传遍南夏大街小巷。
“嗯,这下可算吃饱喽!”吴煜扒拉着碗底,将最后一口汤抹了个干净。
紧接靠在椅背上,眉眼间全是心满意足。
估摸时间正好,梨蕊从门外进来。
还没到两人跟前,话就先一步递到了。
“娘娘,陛下处既已饱食,这红豆糊糊、桂花糕,奴婢该如何处置才好?”
“还能怎么办?只好放回去罢了!”巫马澄掩着面乐,一双大眼睛直盯着吴煜。
“哎,奴婢遵命!”梨蕊压压身。
嘴上说着要走,胳膊却不自主往前送。
南夏帝一骨碌坐正,收敛起神色望向其手中托盘。
“留下留下,快留下!”等看清上头果真托着碗红豆糊,并碟子桂花糕时,吴煜立马抻手接过。
继而携了妻子道:“自打辰儿降生,你腰疼就不见好,怎又想起做这烦难活计了?”
是啊,这红豆细糊跟桂花甜糕,吴煜从小爱到大。
女孩儿初学此道时,特特捡了这两样来练,一做便是很多年。
“哎呀,哪就这么娇贵了?这点儿小事儿,还难不倒我!”巫马澄抽出手,端起碗来捧到吴煜嘴边。
甜糯香气,登时兜了人满头满脸。
南夏帝就着尝过一口,当即拿起块桂花糕,喂给对面妻子。
两人如此吃着笑着,享受起难得得温馨时光。
另一边,储陈接到圣旨,已是第二日寅时初刻。
为求十分稳妥,巫马良雨连夜写了封书信。
言明其中利害关系,才放心命人上路。
窗外万籁俱静,室内晦暗难明。
满怀心事的南夏将军独坐灯下,一遍遍默念着旨意与信件。
储陈自问接受朝廷职务以来,这份差办得最是作难。
他并非想要抗旨不遵,但总觉此事,南夏不应过多参与。
后裕王爷害人性命、意图谋反之罪,且不论真假。
可他南下逃窜在前、擅入凤枝于后,先斩再奏。
分明是逼朝廷出面作保,拿整个南夏为其延寿续命。
如此损人利己、寡廉鲜耻之人,若真进了都城、上了朝堂,还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
中州那边,死了个帝王近侍,又赔进一干亲随。
难道真会因为南夏出面,息事宁人、既往不咎?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邪乎!
储陈把信,从头到尾又看一次。
为今之计,只能寄望于陛下和太师早有准备。
修书于前、兼备厚礼,再让中州几位大人帮着说些好话,稳住双方态势。
“不然——”他一下锤到桌上,目眦欲裂。
“还不如一刀砍了那王爷,拿其项上之头,做个顺水人情!”
储陈阖上双目,他发觉自己变了。
在逐渐迫近的危机中,自己终于还是改变了。
他再不是食肆酒坊里,与人觥筹交错的青涩少年。
也不再是演武高台上,一心寄情山水的懦弱逃兵。
他,储陈!是青羽的主帅,南夏的将军!
只要能保得身后百姓平安,他不介意替朝廷铲除所有隐患。
后裕王爷如是,昔年知己亦如是。
天色将亮未亮,一如某种诡秘危险的征兆。
储陈召集起手下青羽,宣读了圣上旨意。
没有困惑迟疑,更没有窃窃私语,众人皆果断领命转道凤枝。
不得不说,青羽速度真是太快了!
快到跟当年驰骋大漠的飞骑营,不相上下。
别看这次跟出来的,只有区区几十人。
但作风严整、军纪严明之传统,早被他们刻进骨子里。
行走坐卧,全在将领一声口令、一个手势中。
俨然铁板一块,连根头发丝儿都扎不进去。
盛棠到凤枝的路,说远不算远,却也绝不能算近。
储陈还是卫将军时,曾观摩过一次盛棠守兵行军。
那稀稀拉拉的步子和松松散散的队形,俱令其满腔愤慨。
前头连跑带颠儿,没行出五里地就气喘吁吁。
后头更是连尾也望不见,一个个扛矛搂枪、叫苦不迭。
若以那般前进方式,清晨出发,第二日正午头能不能赶到凤枝都说不准。
可青羽军在储陈率领下,仅用俩时辰不到,就已抵达城门。
按照太师书信里写明的客栈,青羽众人稍作休整,即往凤枝最为富贵繁华的街巷拐去。
那后裕王爷下榻之处,名作“桂子斋”,素有北郡第一酒肆之称。
沿路秦楼楚馆遍布,莺歌燕舞、灯火通明,最是花钱享乐的好去处。
这正是储陈看完信件后,怒火中烧的根本由来。
若是蒙冤受屈、被迫逃难之人,又怎会居于此地快活消遣?
只是他心里,到底还怀着最后一份期许。
许是那王爷逃进凤枝城,人生地不熟。
便捡了最有来头的客店下榻,以备南夏方面接应。
而这一切,都在见到那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后,被击了个粉碎。
照理说,南夏将军前来迎候之事,早该快马飞传至此。
对方又是仓皇落难之辈,即便有“王爷”身份在,也该早早整装以待。
不说三躬四请地巴结,怎么也要合乎礼数才对。
但眼前这身形晃荡,满脸酒气、宿醉未醒之人。
上述所言,能对得上哪一项?
恐怕就只剩,还记着需亲自接见,这一丁点儿了。
无奈那步子也着实滑稽。
十几阶楼梯,迈得跌跌撞撞不说,有几次还双手抓着栏杆,一副生怕摔跤的模样。
好容易过完大难,还未行至储陈身边,年轻人就皱起了眉头。
方才道其宿醉未醒,真是高看了他。
这哪是昨夜余醉?分明是今天晌午现喝的!
冲天酒气,令人直欲作呕。
“嘿嘿……嘿嘿嘿……”醉笑轻慢,遍传青羽。
苏立抬起盯着地面的眼睛,目光冷冷,在那人脸上刮过几个来回。
再看后裕王爷趋近储陈身前,一面打量一面拍着对方肩膀。
毫不客气道:“太师信、信里只说……要派个将、将军来接……没想到……嘿嘿……这么年、年轻……嘿嘿嘿……”
谢之逸处早已怒火攻心。
他为人虽开朗爽快,平生却最恨这等食民膏腴的蠹虫。
若不是圣旨拦着,那王爷怕是早被打得满地找牙了。
幸而储陈风度绝佳,即便再看不上眼,仍依着身份规矩。
好端端行礼道:“在下奉命前来,迎王爷入京。车马已在外备好,还请王爷速速上路。”
谁知这不说还好。
此话一出,更是引来对面一阵大笑。
苏立死瞪着那张大嘴,脸上不作任何表情。
“哈哈哈哈哈……马车备了几辆啊……”中年人转到储陈右侧。
一双小眼睛贼溜溜的,像是在盘算从这年轻人身上,能套出些什么来。
储陈确实愣住了,不知对方为何由此一问。
此去盛棠执行军务,原就没备这些东西。
圣旨又三令五申,不可铺张浪费。
就连外头两辆,还是进了凤枝现找的。
反观后裕王爷,这么些年做小伏低、承颜候色可不是白干的。
三两句话间,就摸准了储陈脾气。
言语上,愈发骄易起来。
“小王虽说流落江湖,可这排场……”一串酒嗝打断了话头。
身后青羽军皆扭头侧目,唯储陈分毫未动,静静等对方说下去。
晚来风——
《相见欢》(南唐)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9章 晚来风 朝内朝外,鬼胎各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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