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稽城的硝烟还未散尽,镇北军玄色的战旗已猎猎飘扬在残破的城头。晨曦微露,雨后的薄雾如轻纱般缭绕四野。天地苍茫,血与泥混作铁锈般的颜色。
程英裹着满是血污的布袍,在伤兵营中来回奔走。昨夜一场恶战,伤了不少弟兄。他忙得脚不沾地,只来得及一把扯过何飞,低声叮嘱几句,让他和吕胜务必寸步不离地跟在将军身后。
何飞应了一声,与吕胜对视一眼,随即默契地追上那道始终挺拔的身影。从清点伤亡到安置俘虏,待诸事安排妥当,日头早已爬上檐角。
“将军。”何飞递上一杯清水,低声劝道,“歇一歇吧。”
虞明远接过水,抬眼看了看天色。他确实倦极了,夜雨浸透的寒气在肺腑间游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绵密的疼痛,腰间的旧伤也在阴雨天里叫嚣个没完没了。疲惫带来阵阵晕眩,可当他抬眼望向远处残破的城墙时,目光依然清明如初。杯中清水微微晃动,倒映出他紧蹙的眉峰。
“城中百姓可都安置妥当了?”
“将军放心吧。”吕胜连忙答道,“老弱妇孺都已安置在城东,小韩将军亲自盯着呢。”
虞明远闻言略一颔首,剑眉微微舒展开来,薄唇轻启,似是想说什么,出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鲜血猝然溅入杯中,瓷白与血色交映,晕开一片怵目惊心的殷红。
何飞大惊,一把将人扶住。不正常的灼热透过衣袍从掌下传来,他这才惊觉,方才议事时将军一直靠着案几,原是在强撑。
“我去请程老过来!”吕胜瞬间红了眼眶。
虞明远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强压下喉中翻涌的血腥,喘息着嘱咐了句“淤血而已……别惊动旁人,免得扰了军心。”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咳。
“是!”吕胜闷声应下,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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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英闻讯赶来时,虞明远正倚在案前批阅塘报。
烛火微弱,映得军帐里昏黄静谧。若不是他执笔的指节隐隐泛着青白,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偏是这隐忍克制的模样,越发令人心焦。
程英唤了一声“将军。”一步上前,二话不说,伸手搭上他的脉门,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旧伤反复,又在冬雨中恶战了一夜,寒气早已深入肺腑。如今高热咳血,脉相虚浮紊乱,他不知这人是靠着怎样的意志硬撑到了这个时候。
程老军医的脸色黑得几乎滴出墨来。偏偏虞明远却仿佛毫无所觉,从塘报上抬起头来,开口便是正事。
“程老,昨夜一战,城中百姓也受了波及。我从近卫营中再调些人给你,安排一下,去城东协助救治。”
“这事不用将军操心,老朽自会安排!”程英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将军什么时候能对自己也上点心?这伤当初就没彻底养好,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适合上战场,这么不管不顾地胡来,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您老教训得是。”程老军医的性子,虞明远早就清楚。知道他是出于一片好意,便就任由他骂完了才轻轻抽回手腕。
"只是......"他望向帐外飘摇的战旗,声音轻得似一声叹息,“朝廷连年征战,缺兵少将。这场叛乱闹了这么久,我总不能坐视不管……”
寒风卷着潮湿的硝烟扑进帐中,未尽的话语化作几声压抑的轻咳。得天下难,守天下更难。连年动荡已经几乎耗尽了大晏的气运。乱世之中重塑太平谈何容易。这千疮百孔的皇朝终究是需要一副副血肉之躯来填补的。
“可你也是人!”程英气得声音发颤。
“早一日平定这场战乱,能少死很多人。”虞明远低声说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舆图。乱世之中,人命如草,他却把百姓、疆域看得比己身性命还重。宁以七尺之躯挡万丈风雷,只为护下一片山河,保住亿万苍生。
程英想要再劝,却对上那双眼睛,如风过寒江,月照孤舟,疏朗寂寥。程英太熟悉这种眼神了。当初在苍州时,每逢大雪,他也是这样从高大的城墙上眺望着远方的故土。
“……罢了。”程英喉中苦涩,只压低声音道,“这伤马虎不得。须得先用重药压住热症,若再咳血,恐怕会拖成沉珂宿疾,那就真的麻烦了!”
虞明远点了点头,嗓音微哑却温润如初,“麻烦您老了。”
程英心口发堵,长长叹了口气,又俯身去察看他的右臂。爆炸中飞起的碎石嵌进了血肉,幸而没有伤到筋骨,却仍要一点点清理出来。
“忍着。”程英说着拎起一坛烈酒,冲着伤口浇下。突如其来的疼痛让虞明远气息一滞,又激起一阵闷咳。
程英再探脉象,才刚唤了声“将军”,帐外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吕胜带着寒气掀开帐帘,“将军,韩将军来了。”
虞明远朝程英轻轻摆手示意,随即吩咐让韩宗烈进来。
韩宗烈快步入内,见程英也在,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转,忍不住问道:“将军,没事吧?”
虞明远摇头一笑,“手臂划了一下,不碍事。”
程英听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心里窝火,奈何又不能说什么,只恨不得将他就地按住。
“先擦擦吧。”见宗烈身上还直滴水,明显战后都还没来得及擦一下,虞明远随手将身旁抽一条手巾抛了过去,“城中情况如何?”
韩宗烈接过手巾胡乱擦了把脸,言简意赅地答道:“叛军败走的仓促,辎重粮草都没能带走,还留在城内。”
“咱们只留下军用所需即可,其余的悉数分予百姓吧。”话音突然一顿,程英正用力收紧绷带,尖锐的疼痛让虞明远指尖泛白,片刻后才继续说道,“京中消息,若无意外,尹定坤和尹子清父子俩就是这场叛乱背后的主谋。叛军能弄到这么大量的火器,朝中必定还有同党。昨夜可从俘虏口中问出什么?”
韩宗烈的目光落在他手臂的绷带上,跟着神色一紧,皱起了眉头,“俘虏里有数名尹氏旧部,嘴硬得很。惟有一人透出口风,说火器来自云州,似与礼部侍郎秦穆有关。”
虞明远轻叩案几,“云州距此千里,火器若要南运,必经三处水路、五处关津。秦穆无兵权,只靠礼部印信,足以调动船队,却动不得军火库。幕后定还有户部、兵部的高官接应。”
他语速不快,却句句如刀。烛影映在苍白侧颜上,像月色照亮锋刃,冷而锐利。
“让人去查。云州船籍、军器监出入库记录、还有秦穆近半年都与什么人往来,这其中定能查到些什么。此事要尽快让京中知晓。”
话音刚落,一阵细促的轻咳从胸腔震出。虞明远抬手掩去,血气被生生压下,只余细不可闻的喘息。
“昨日作为先锋的三人……”
韩宗烈明白他想问什么,立即答道:“范征战死,江洪与齐怀安都受了伤,所幸伤势不重,无性命之忧。”
帐内烛火随风闪烁,虞明远静默片刻,目光似是穿过摇曳的灯影,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待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已恢复清明:“这一仗他们三人居功至伟,如果不是他们冒死去开城门,咱们难有胜算。传我军令,范征以军礼厚葬,抚恤其族。江洪、齐怀安论功行赏。江洪擢升百夫长。齐怀安生擒敌方大将再记一功,升千夫长。”
“是!”韩宗烈抱剑应道。提及齐怀安,他本能地眉头一皱,却又想起昨日城墙上,那人浑身浴血仍死死抵住城门的情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终究磨平了往日的芥蒂。兄弟之间,仍是能将后背托付的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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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雨断断续续,停了又下,汇稽城墙下的血迹混着雨水渗入泥土中,仅留下些不甚明显的痕迹。直到黄昏,天空才微微放晴。虞明远找到齐怀安时,他正靠坐在城墙的阴影下出神。暮色苍茫,远处有将士弹剑而歌。一曲《无衣》随着西北汉子雄浑有力的声音远远荡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虞明远的靴底碾过碎石子,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夕阳的余晖斜切过来,恰好将两人分隔在光暗交界。
熟悉的脚步声让齐怀安脊背一僵。他不敢抬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日刑鞭落下时,他咬碎了牙都没吭一声,此刻却连呼吸都在发抖。
“我打得疼吗?”
这声轻问像柄钝刀,生生剖开结痂的伤口。齐怀安喉结滚动了几下,挤出的“将军”二字像是梗在喉咙里,几乎听不到。
“宗烈打得也挺疼的。”
远处的歌声转了个调子,唱到了最后一段。齐怀安把头埋了下去,恍惚又看见那日校场上,虞明远执刑时绷紧的下颌线。寒风沁透玄甲,他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这句话像颗火星,瞬间熔化了所有强撑的硬壳。滚烫的泪夺眶而出,齐怀安感觉到熟悉的温度落在发顶,就像以前年少时那样揉了揉他的脑袋。
“哥……”
齐怀安终于抬起了头,觉得自己又有勇气看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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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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