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缟满地，钟鼓低沉，风雪掩映下的九重宫阙愈发显得肃杀而冷清。沈晟久病，此时骤然离世，早在众人意料之中。令人忧虑的是，江南叛乱未平，分封各地的皇室宗亲也在暗中蠢蠢欲动。朝堂之上，众人心思各异，眉目间尽是揣测与戒备。许多人暗自认为沈洵年迈，又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根本坐不稳这江山。国都临兴表面恢复了平静，实则水面之下仍有暗涛汹涌。
祭礼繁复冗长，至黄昏方才结束。沈洵步履蹒跚地回到建宁宫，素色朝服上还沾着未化的薄雪，一落坐在案前，便又眉头紧锁，对着案上那摊厚厚的奏折头疼。
“父皇找我？”沈行谨提袍疾步而入，一身素服衬得他身形修长，举止间自有一股清贵潇洒。
沈洵将手中军报递给他，语气低沉，“江南急报，巨灵教叛军手中有大量火器。好在大军已经夺回了汇稽。”
“他们怎会弄到那么多火器？”沈行谨闻言一惊，连忙接过军报，低头细看。白纸黑字简明扼要，却字字惊心。沈行谨眉头越皱越紧，片刻后才道：“舅舅还真是手眼通天啊。礼部、兵部、户部……朝中竟还有这么多尹氏党羽在为他效命？！”
“尹氏树大根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沈洵深深一叹，鬓边白发在灯下更显苍老，“为父本想图个安稳，不欲在朝中大动干戈。但此事必须彻查。若不能尽快肃清朝中叛党，将来必会后患无穷。”
比起明面上的敌人，更加可怕的是内外勾结，敌友难辨。沈行谨自然知道此事的轻重，闻言郑重颔首，“父皇放心，将此事交给儿子去办。”
沈洵点了点头，神情略缓，随即又道：“还有一事，江南近来连日大雨。这还是冬季，等汛期一到，恐怕又要泛滥成灾。治水之事，恐怕还得尽快提上日程。”
“父皇想让儿子去治水？”近年来江南水患连年，百姓流离失所，他早有心力挽狂澜。此刻提及，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沈洵叹息道：“先帝在位时，大兴土木，强征劳役，不仅耗空了国库，还加剧了叛乱。如今江南兵荒马乱，治水之事还需等一等才能落实。但这差事终究要办，须得提前筹谋，稳中求进。”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飞雪，语气中满是忧虑，“只希望虞明远能赶在汛期之前荡平这场叛乱。”
窗外细雪纷纷，沈行谨听出父皇话里的焦虑，心头也沉甸甸的。他低声道：“虞明远在江南那边定也艰难。镇北军常驻北疆，江南冬季湿冷，又有瘟疫横行，这仗怕是难打。”他见父皇眉头越皱越紧，不愿加重担忧，便又故作轻松地一笑，话锋一转，“不过……这场仗想来也不会拖得太久，毕竟阿离还等着他回来成亲呢。”
提到阿离，沈洵揉了揉太阳穴，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几分，嘴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说起来，阿离这些天在做什么？怎么总是不见人影？”
沈行谨嘴角含笑，若有所思道：“好像在研究侍弄花草……”
“侍弄花草？”沈洵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失笑，声音里带着些许释然，“也好，毕竟长大了，阿离也更有女儿家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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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冬雨连绵不尽，分外磨人。沈行谨担心镇北军常驻北疆，到了江南会水土不服。这事儿还真被他说中了。任虞明远事先准备的再如何充分，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军一路南下，本就有许多将士因为不适应江南的气候而病倒，冬雨中激战一夜，攻下了汇稽城，营中伤员病号又多了不少。虞明远下令让大军在汇稽好好休整几日，让弟兄们都喘口气，好好缓缓。
天天阴雨，韩宗烈觉得自己好久没见着日头了。正想观观天象，就看到韩宗耀在不远处也抬头望天，走过去就听他喃喃自语，“这江南的天还真是看不明白，这下的是雨啊？还是雾啊？”
韩宗烈拍了拍他后脑勺，“你还有闲心研究这个？管它是雨是雾，这哪哪都湿漉漉阴森森的，都快发霉了。程老说城中有人染疫，跟弟兄们多嘱咐几句，千万都小心点。”
韩宗耀揉了揉脑袋应了声，“知道了。”军中要是爆发疫病，那可绝不是闹着玩的。
韩宗烈还想再叮嘱几句，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前几日他还说没空伤风，但伤风才不管他有没有空。战时紧张没觉得怎样，仗打完了立马就头昏脑胀喷嚏连天了。他本来嗓门就大，打起喷嚏也是震天动地的。韩宗耀刚刚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嫌弃地抬袖子一抹，“哥，你就歇了吧。喷嚏连天的可别再传给别人。”
“就是你咒我！你哥我都多少年没伤风了！”韩宗烈说着又吸了吸鼻子。
两人正说着话，有军士匆匆来报，“两位将军，城东江面上从上游漂下来大量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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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三年，江南大水。翌年大疫又逢饥荒，病死饿死者无数。吴地十室九空，百姓无棺椁安葬亡者，投尸于江流。一时间浮尸满江，堵塞河道。
江水倒映着灰色的天幕，日光被厚重的云层挡去了大半，更显阴森。尸体几乎布满了江面，有些不知在水中浸泡了多久，已肿胀腐烂，被鱼虫啃食露出森森白骨。刺鼻的腥臭随着江边的冷风四处飘散，令人作呕。中原百姓没有水葬的习俗，若非实在无力掩埋，又怎会有人忍心将亲人的尸身弃于水中，任鱼虫撕扯噬咬。思及此处，虞明远心中隐痛，忍不住低声闷咳。江南本该是富庶之地，何曾有过这幅仿若奈河的景象？程老军医蒙着面巾正仔细查看几具被打捞上来的尸体，听到他又压抑着低声咳嗽，紧蹙着眉头看了过来。虞明远仍看着江面出神，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将军！”韩宗烈的声音远远传来。虞明远转身就见他们兄弟二人正向江边而来。
纵使久经沙场，看到满是浮尸的江面，韩宗烈的脚步也明显停顿了一下。听闻江畔发现浮尸，他本以为是上游发生激战，有战死士兵的尸体顺水漂了下来。没想到死者如此之多，都是些平民百姓，男女老少都有。
“这么多人……”韩宗耀显然也没预想到这般惨景，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虞明远抬手招呼他们过来。程英看见他们兄弟两个，只点了点头，便又埋首研究眼前的浮尸。过了片刻，他仔细净了手才摘下面巾走了过来。
“尸体已经在水中浸泡很久了，大概是因为这几天一直下雨，才被从上游某处池塘或是湖泊中冲下来。看样子都是死于瘟疫。”程英说着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江面，这次的疫病十分凶险，染上之后不到十日便可让人气绝身亡。“将军，染疫者的尸身会污染水源，使疫病扩散得更广。这江水，还有与其相通的水源，都不能取用了。”
虞明远闻言心中一沉。出征前阿离曾经提起过江南的瘟疫饥荒。他特地嘱咐程英多带了一些相应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眼前的情形却比他所预料的更加残酷。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南连年大水，粮食颗粒无收，无数民宅被毁。此时又生内乱，兵荒马乱中流民四散，瘟疫根本无法控治。朝廷虽派发了赈灾的粮食，但因监管不力，不少都被叛军截走，没能及时下放到百姓手中。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对于百姓而言无疑更是雪上加霜。若是放任不管，这一冬过去，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
韩宗耀强压下作呕的**收回望向江边的视线，“将军，咱们怎么办？”
“不能不管。”虞明远思付片刻说道，“传令下去，将江上的浮尸打捞上来，焚烧深埋。另外，命人携我军令至上游郡县，禁止水葬。再告知沿江的百姓不可从江中以及与其相通的水源中取水。”
韩宗烈应了声“是！”想了想又说道：“弟兄们也得多加小心。我会多叮嘱一下。”
虞明远点头，又嘱咐了一句，“打捞尸体的时候做好防御，告诉弟兄们不要直接接触。”安排完这些，他还有些不放心，又问程英，“程老，这些天城中疫情如何？”
“痪疫病的百姓越来越多，城中的医者有些人手不够，药物也是捉襟见肘。”程英答道。
“你先派几名医官帮忙救治，把咱们带的药物也分一部分给城中百姓。”虞明远随着他的视线再次看向江面， “看来还得尽快上书朝廷，请派医者救助病患，防止疫病继续蔓延才行。”
“是。”程英应到，“将军放心。”
“这年头，老百姓想活命都不容易。”韩宗耀感叹道，“在京城就听说江南又是瘟疫又是饥荒的，但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京城的王公贵胄有几个真正关心这些？不常听人谈论，哪能想到江南是这般光景。将军说的对，这事儿既然叫咱们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不过这一来又得耽搁时间。”韩宗烈头痛地揉揉脑袋，本来计划过两天就继续挥军南下的，“公主还在京城等着将军回去成亲呢。咱不快点打完这仗，这又得拖到明年去了。”
“哥，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韩宗耀语气中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咱将军回去就能成亲，你看看你。”
“你哥我就是想给你找个嫂子，也得有认识的姑娘啊。你看咱这儿……”韩宗烈说着挥手一指，“整一片大火烧过的竹林，放眼望去全是光棍儿。”他感叹了一下，一没忍住，又狠狠打了个喷嚏。
韩宗耀险险避开，这次没再被他喷个满脸唾沫星子。
虞明远无奈地把他往程英那边推了推，“刚好程老军医也在，你自己跟他走吧。”
是双更哟[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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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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