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山一役大捷,捷报却迟迟没有传回建宁。
自虞明远率军南下以来,京中每隔十余日必能收到战报。往往随战报一并送达的,还有他的一封私信。虽说只是寥寥数语,于沈郁离而言却是最珍贵的慰藉。如今信使逾期未至,她心底那点不安就如檐下渐厚的积雪。思来想去,终是按捺不住,决定去找兄长问问。
岁末的寒风卷着残雪掠过宫墙。国丧方过,宫中已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新岁大典。沈郁离这些日子埋首太医院,与诸位医者一同点灯熬油,通宵达旦地编修《疫诊经》。兄妹二人已有些时日未曾见面了。
整肃朝纲的诏令一经下达,朝中众人立时收敛了不少。太子沈行谨案头的卷宗却是不减反增。刚清剿完三省六部那些叛党余孽,又一边筹备迎新,一边谋划治水,忙得他连喝口茶都要就着文书批复。偏生那些须发花白的老臣还见缝插针,在旁添乱,日日念叨着“东宫宜早定储妃”“太子当以宗庙香火为重”之类的陈词滥调,让人不得安宁。
他本不予理会,奈何他父皇觉得此言甚善,下旨除夕夜宴,邀百官携家眷入宫,更将京中贵女的画像装裱成册送至东宫,明里暗里要他尽早择定太子妃人选。
沈行谨揉着太阳穴打发走传旨太监,案上那摞精描细绘的美人图卷连展开都嫌费事。正烦闷间,忽闻殿外环佩轻响。
“阿离今日怎么得闲了?”见妹妹来了,他搁下狼毫起身相迎。
“想来看看哥哥。”沈郁离唇角含笑,目光扫过案头摊开的一本诗集,那书页正停在《归去来兮辞》。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她随口吟道:“记得温姐姐最喜欢五柳先生的诗。”
沈行谨面上微热,轻咳一声,忙不迭地伸手合上那本诗集。
沈郁离也不拆穿,指尖拂过美人相上垂落的丝绦,仿佛不经意间问起:“听闻父皇要为哥哥选妃,不知这些闺秀里,可有哥哥中意的人选?”
沈行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心中早有人选——中书令温善忠之女温宁,温婉娴静,气质如兰,与他自幼相识,有青梅竹马之谊。奈何她年纪稍长,且曾嫁为人妇,做太子正妃的人选,实在有些过于勉强。
“父皇不会答应的。”他苦笑着低声说道,眉目间掠过一丝苦涩。
见兄长神色落寞,沈郁离伸手去够那本诗集,“既然如此,那这本诗集不如让我拿去,做个顺水人情。”
“这可不行。”沈行谨按住书册,语气满是无奈,“天家嫁娶,从来由不得自己。阿离,有些缘分强求不得,哥哥的事你就别掺和了。”
沈郁离呐呐收回手来,凝视着那摞美人画相,轻声道:“若是给不了承诺,最好不要招惹。否则伤人伤己,到头来……徒添一场伤心。”
这话像是劝慰,又带着一丝担忧。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的好友,沈郁离不愿见他们任何一方受伤。
沈行谨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忽听她又轻声道:“好久没有江南的消息了。”
猜到她心中担忧,沈行谨安慰道:“前些时候江南接连几场大雨,冲毁了多处桥梁和要道。如今兵荒马乱,修缮不及,信使来回本就路远,再要绕路,耽误几天也是情理之中。”
沈郁离轻轻“嗯”了一声,望着窗外屋檐下被风吹动的宫灯,她心中反而越发不安起来。“要是能在除夕前收到信就好了……”她未尽的话语化作一缕白雾,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
---
覆舟山一役后,敌军败走,退往余窑方向。虞明远本想率军乘胜追击,却被一事拖住了脚步。瘟疫终于还是传入了军中。
染疫的源头已不可考。或许是行军途中有人接触了被污染的水源,又或者是两军混战时溅上了对方染疫士兵的血液。疫情来势汹汹,一夜间就有上百人病倒。染疫者高烧之后身上出现血色瘀斑,紧接着便陷入昏迷。军医竭力救治,却在不到十日之内,就陆续有人撒手人寰。
为防止疫病在军中继续蔓延,虞明远采纳程英的建议,将染病的将士们与大军暂时分隔开,在覆舟山地界耽搁了些时日,情况却并没有缓解。程英说江南的医者对治疗当地的疫病可能更有经验。虞明远心知再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命令大军就近转向云泽。一来可借城中医者之力,二来若遇敌袭,也便于固守。
大军向云泽进发,行至中途,前方探路的军士飞马来报,有个孩子携双亲棺椁挡路,说有要事必须求见广宁王。
虞明远闻言,与韩宗烈对视一眼。这一路他见惯了百姓拦路求助,但如此光景,心头仍隐隐一沉。
“过去看看。”他开口道。
韩宗烈打马跟在他身后,一起过去查看。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模样,瘦小得可怜,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披着,破损不堪,根本不能避寒。冷风一吹,冻得他直打哆嗦。他身后一架木板车上是两具薄棺。车轮坏了,看样子他自己也不可能挪得动。不知是不是因为幼年失怙,遭受过太多苦难,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虞明远见那孩子跪在路中间动也不动,下马走了过去,“你要见广宁王?”
“你就是广宁王吗?”那孩子仍不抬头,声音几不可闻。
“是。”这一路已经见过了太多苦难,见他又不说话,虞明远蹲下身去再次问道:“你想见我?”
那孩子轻轻“嗯”了一声,终于抬起了脸。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谁能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会杀人……没人注意到那柄短刀是什么时候握在他枯瘦的手中的。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刺了出去。虞明远听到身后有人惊呼,之后才感觉到疼痛。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那双稚嫩而狠厉的眼睛,移不开视线。
韩宗烈匆匆跳下马背,几步赶到他身后,焦急的叫了声“将军!”
虞明远站起身,刚想对他说点什么,眼前却猛的一暗。韩宗烈一把扶住他,急急吼了一声“军医!”只见他按着腰间的指缝中有血渗出来,一时也不知伤得多重。
已经有几个军士上前把那孩子按在了地上。
短刀的锋刃极其锐利,那孩子却没什么力气。刀锋刺入腰间穿透了甲胄,被阿离赠的那块琥珀阻了一阻,滑偏了几分。虽然失血颇多,但没伤到要害。若在平时,这样的伤好好养几天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了。程老军医却一直愁眉不展。出征江南以来他头发都快掉光了。这仗打了这么久,虞明远根本没机会休息。江南的冬季阴冷潮湿,几次冬雨中行军作战,生生把之前的旧伤拖得愈发严重了。虞明远说战场凶险,不能让兄弟们分心,不准他告诉别人。如今又添了新伤,再这样瞒下去……程英心里着急,又拿他没有办法,欲言又止半天,最终只是无声叹气。
韩宗烈见程老军医处理好了伤口,还不太放心似的又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刺过去,以为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冰水里涮了一遍,脑子发木,整个人都不好了。
虞明远拍拍他的手臂,“我命硬得很,不怕。”
“哪是你命硬,明明是被小公主送的琥珀挡了一下。”韩宗烈拍拍胸口,半是庆幸半是后怕,“我可没那么命硬,没战死沙场,差点吓死。”
“好了……这不是没事。”虞明远淡淡一笑,“那孩子呢?”
“韩宗耀看着呢。”
“问过了?怎么回事?”
“那孩子一家本来跟着大批的灾民一起逃难。他母亲染了病,他们跟不上其他人的脚步就掉了队。又没有吃的……”韩宗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他母亲先咽了气。他父亲为了让他活命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给了他,没多久就也去了。他一个人即将饿死的时候遇上了巨灵教的人。他们给了他三天的口粮,告诉他,只要为他们卖命,就能让他父母的魂魄早登极乐,再无饥寒。就这样……”
两人沉默了片刻,韩宗烈又道:“将军,那孩子说,只要帮他们杀人就能拿到半斗米,或是三天的口粮。饥民为了活命,什么都肯干。跟咱们在战场上搏命的,恐怕有不少都只是为了一口粮食。”
“先是截走朝廷赈灾的粮草,再用粮食诱饥民充军。”虞明远的声音中隐含着愤怒,“用心之险恶,闻所未闻。”
“若非没了活路,谁愿意拿命去拼。可惜这些人到死都不会知道,最初截走赈灾粮的,就是这帮畜生。”韩宗烈说着重重锤了一下大腿。他心里实在是不痛快,这些年和达钽人打也好,平定济阳公之乱也好,兄弟们南征北战,与之搏命的都是持刀握戟的敌人,是军人。如今……流寇、饥民、甚至今天那孩子看起来还不到八岁!那稚气的脸与那一刀的狠戾重叠在他脑中,像烙印一样挥不去。他心里窝着一团火,不知该向何处发泄,憋得难受得厉害。
“将军,刚刚收到的军情来报说这附近巨灵教活动猖獗,到处都有他们的教众。宣扬什么以身殉教,可得永生。”他咬了咬牙,又恨恨骂了一句,“娘的!这都什么歪门邪道?!真不知道这鬼话怎么也有人信!”
这些年征战南北,他还从未听说有神明要人以命献祭的,唯有恶鬼才会索命。
“大晏建国三百年来愚民而治。百姓不识不知,又逢天灾**,朝廷赈灾不利,民不聊生,自然容易煽动。”虞明远垂首沉默了片刻,“江南鱼米之乡,本应是富庶之地,却因士族盘剥,赋税如山。百姓本就艰难度日,如今更是无以为继。这天下,早就到了该变的时候。”
两人相识多年,尸山血海一起踏过,虞明远所想的,韩宗烈心中早已明了。大晏江山久历风雨,早已是千疮百孔。新帝登基,改元更始,意在求变。这天下,本就是天下人的天下。若变,便应为天下人而变!多年以前他已暗下决心,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站在他的将军身边,一起为天下人争一个未来。
顾及虞明远的伤,韩宗烈建议先原地扎营,休息一日,明天再继续往云泽方向进发。虞明远担心染病的将士们耽搁不起,执意不肯。他又想起那个孩子,对韩宗烈说道:“去把那孩子放了吧。”
“就这么放了?”韩宗烈瞪大了眼睛。
“不放能怎么办?咱们还真的为难一个孩子不成?还是……你想认个干儿子?”
“还干儿子?!”韩宗烈气得直笑,站起来踱了几步,“我不揍扁他就不错了!”
虞明远看他故作凶狠的样子低头闷咳着笑了笑。暗淡的光线下,他看起来难以掩饰的苍白疲惫。韩宗烈看在眼里,心中实在不忍,“将军,就算这伤要不了命,你也至少休息一下。就睡一会儿,我守着。”
“不用。”虞明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按着腰间的伤处缓缓起身,“等到了云泽,先把染病的兄弟们安顿好了,再一起休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2章 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