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的雨还在滴落,丝丝缕缕,无声无息。
虞明远不习惯这样缠绵的雨季。常年驻守北疆,哪怕梦里,也都是无边无际的雪原,滚滚东去的玄水。片刻浅眠,他又梦到了落雁滩上那场似乎没有止境的厮杀。大雪纷飞,掩埋了无数尸骨和凝固的鲜血。杀声震天的河滩上,他似乎看到了阿铮,须臾间却又不见了他的身影。
雪越下越大,周遭终归于寂静。
儿时的巍巍雪岭,茫茫林海在眼前铺开,天与地一片纯白。风穿过山谷,带着养父最后的嘱托吹过耳畔,瞬间将他拉出了梦境。
“待来日…王师北定,收复山河……莫忘了焚书一封,以告慰那些战死北疆的英灵……”
山河未定,北地故土未复,江南战火未息。翼州城头,他父母的尸身仍悬挂于风雪之中,那里至今仍有鬼哭声盘旋不去。
他怎能安心歇息?
---
烛火半明半灭。
去探望了灾民,又和程英、石灵等几位医者商议过防治疫疾的事情。沈郁离回来时已是午后。
虞明远正倚在榻边,缓缓擦拭那柄他惯用的长槊。槊锋映着灯光,折射出一片幽冷寒芒。他黑如子夜的眸子落在那锋芒之上,仿佛也透着战场上沁染的寒意。
她解下斗篷,抖去上面沾着的雨珠,脚步轻缓地走到他身边。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神情中已不见了那一抹冷意。
“春雨寒凉,可有打湿?”边问着,他边将长槊搁在案旁,伸手拉了拉身上的狐裘大氅,将她一并拢了进去。
暖意自肩头蔓延开来。沈郁离摇头,只道:“雨不大,我不冷的。”
虞明远不语,将她的手覆进掌心里暖着。帐中烛火在风口处轻轻摇曳,暖黄的光晕在他眉间打出一点柔色,隐隐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她低声问。
“这些天睡得太久,现在反倒睡不着了。”他答得极轻。
沈郁离没有再问。只侧过身,看他搁在一旁的那柄长槊。玄铁锋刃寒光隐隐,让人无端想起北境的风雪。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昔年稼轩曾于酒后作《破阵子》。而今灯下擦槊的将军,又在想些什么呢?
“这柄槊可有名字?”她问。
他随着她的视线微微垂眸,指尖抚过那柄陪他征战多年的兵器,声音微沉,像是说起一位故友。
“此槊名为破军。历代镇北将军皆持此槊冲锋陷阵,马踏连营。”
“破军……破而后立,天赐先锋。”沈郁离轻声自语着,伸手抚摸沉黑的槊杆,半晌,才轻声问道:“又在为战事忧心?”
他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听城中的老人说,看天象,今年或又是大涝之年。若不能赶在汛期前平息江南这场叛乱,到时大水一来,又不知要有多少百姓无处安身。”他顿了顿,语气微低,“如今巫仑崇光出现在江南腹地,他若横插一手,局势必会对我们愈发不利。而北境……翼州、夐州仍在达钽人手里。”
虞明远从小生长于失地,见过山河破碎,更见过被困于失地的大晏百姓沦为奴隶,忍饥挨饿,生不如死。失土未复,在他心中始终是一根刺。
沈郁离静静听着,只觉得有一句话程老说得极对。她的大将军心里装着太多人,太多事,却唯独总是顾不上自己。
她喉间微涩,却仍温声道:“我离京前,北地已有消息传来。最后一批旧民已被迎回。朝中正商议着如何安置,或要在宁川以东侨置翼、夐二州。”
“不要侨置。”虞明远神色微变,缓缓抬起头来。
沈郁离怔了怔,随即一笑。
“我明白。我会去与父皇说,另立新州以安旧民。翼、夐二州,早晚是要堂堂正正地夺回来的。”
虞明远闻言微笑,却掩不住眼底的寂色。如今大晏内乱不止,国库空虚,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国力。自迁都以来,朝中众人大多已满足于偏安一隅。主张夺回失土的屈指可数。天子年迈多病,且刚刚即位,根基不稳,就算有心收复山河,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小公主抬眸一笑,“去岁今朝,我曾在栖云居听说书人说过一段。”她说着并指当作折扇,往空中虚虚一指,“‘都说啊,咱们广宁王麾下铁甲三十万,雪夜退敌七千里。一骑当先三军动,一剑光寒十九州。正所谓,人心所向,所向披靡!’我的大将军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有你在,有镇北军的将士们,北地故土,我们一定可以夺回来。”
她说着,转头看向他,满腔豪情,眉目含光,眼底一片不容动摇的笃定。如寒夜将尽的微曦,照得他胸口一阵发烫。
虞明远笑问道:“我怎不知有那么厉害?”
“本宫从小眼高于顶,我看上的人当然厉害。”她从袖中掏出一朵小花,递到他眼前。
“……这是?”
“有个小姑娘给的。”沈郁离说着,把花放进他手里,“不光我这样想。那些被你们救下的灾民,他们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烛火映着两人的影子,不知谁的耳尖在悄悄泛红。
“你要率军离开云泽了吗?”沈郁离又问。
他心中所念,她如何不懂?轻飘飘一句,掩去了全部的担忧。这世上有太多重中之重。他与她,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再过三日。”他道。
“我也要走了。”她仍微笑着,眼底满是不舍,“云泽患病的百姓都一日日好起来了。沿江一线的疫情却还未除净。再等几日,我要随医官一道去南郡与江右。”
虞明远看着她,神色未变,只那一瞬,指尖微微收紧。当初撵她走,是想她回京,可她要去的,却是更危险的地方。
“好,”片刻后,他说道,“去吧。我派些人手随你去。路上若有风雨,一定……护好自己。”
她应了声,指尖无意识地缠上他腕间她亲手系上的红绳,缠缠绕绕,半晌才将额头抵在他肩头。隔着衣物,他平稳的心跳声在她耳畔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温热而沉稳,让人觉得仿佛便可这样安然至老。
可帐外风声又起,几缕未干的雨气被卷入烛光之中,火苗微微一晃,便是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
---
天色渐沉,雨势越发急骤。秦兴城内,尹子清暂居的院落外有密密层层的士兵把守,围得几乎是密不透风。前几日他命人将染疫的病患全都逐出城去,城中已是怨声载道。为防有人生事,不得不多派人手护卫这所院落,让任何人都不得接近。远远望去,简直有些画地自囚的意味。
战事不顺,染疫的人也一日比一日多。尽管用上了非常手段,瘟疫还是没能被压下去。他满腔的烦闷无处发泄,酒也喝得愈发凶了。江云璃眼见他一日日喝得形容憔悴沉郁,眉目愈加阴郁,心中的惧意也如潮水般,天天水涨船高。她不知该怨谁,只怔怔想:初见时皎皎如水中月般的贵公子,如何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尹子清心中郁结,借着醉意推门便径直走入了雨中。江云璃大惊,慌忙追上前去相劝,他却理都不理。她怕他淋雨受寒,情急之下伸手拉扯他的衣角。
尹子清回头看她,这才恍若梦中初醒,刚发现她在这里一般,浑浑噩噩地问:“怎么是你?阿离呢?说好一起去看花灯的……”
又是这样。
江云璃根本不懂他语无伦次地在说些什么,只能竭力柔声劝着:“公子,别喝了……醒醒吧。阿璃就在这里啊……”
话音未落,尹子清抬手便是一记耳光。力道又狠又急,江云璃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坐在了雨水里。
冰冷的春雨顷刻打透了她的衣裳。她捂着火辣的脸颊,满目惊恐。只见尹子清站在雨中,神色凌冽,吐出的字更是刺骨入心。
“你不是她。你不配用这个名字!”
可江云璃原本不叫江云璃。
这个名字,是他给的。
那日江边,是他说她原先的名字不好。
是他轻抚着她的脸庞说:“彩云易散琉璃脆……不如叫云璃吧。”
惊骇之下,江云璃站都站不起来。满院的仆人也被吓得纷纷跪倒在地。
忽然,院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有卫兵冒雨前来禀报。尹子清被冷雨淋了半醒,伸手夺过信轴,匆匆扫了几眼。也不知那信里写了什么,只见他脸色刹那间变得更加阴沉,将手中的酒壶摔了个粉碎,又抬脚踹翻了院中的桌椅。
似是再也无法压抑胸中的怒火,尹子清转向那名卫兵,嘶声吼道:“去,把董直和秦泽锋叫来。我要攻城!现在就出兵云泽!”
他话音刚落,又有侍从匆匆从外面跑来,禀报道:“国公爷到了。”
尹子清心头一震,还未来得及收拾心绪,尹定坤已踏进了院中。战事连番失利,他一路从海岩城赶到秦兴,刚一到就看到满院的狼藉。
尹定坤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添了几分怒意,“你便是如此监军的?!”
“父亲……”尹子清瞬间收敛了气焰,慌忙整了整衣襟,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父亲怎么来得这么快?”他早就收到了消息,本以为尹定坤明日才能到秦兴,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已到了。
“我再不来,镇北军就要打到海岩城了!”尹定坤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监军做的,屡战屡败,不如回海岩城去!”他早前已收到秦泽锋的密信,尹子清屡屡插手军务,非但没有助益,反而搅得军心动荡。再这样下去,怕是要不战而溃了。
尹子清自知毫无胜绩,仍是不甘,急切道:“父亲,再给孩儿些时日,如今有达钽人助我,不怕胜不过他虞明远!”
“达钽人……”尹定坤冷冷看了他一眼,“达钽人是狼,他们有自己的盘算。共谋大业,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咱们还得另有一手准备。”
“父亲所指的是?”
“广宁王率军南下,京中必定守卫薄弱。我尹氏在京中尚有一些势力,隐藏至今,已是不得不用了。你随我先行回京安排,大军留在此处,交由秦泽锋、董直统帅。只要他们能拖住虞明远的镇北军。等一切安排妥当,我们里应外合,先夺京师。”
尹子清不久前才得知阿离现在身在江南,哪里肯随父北返?他放低了姿态请求道:“孩儿自知监军不力,愿意随大军留在江南。还请父亲再给我一个机会。”
尹定坤本不欲答应,但见他一再坚持,思虑再三,便只让尹子清暂时留在江南等他消息,随时准备启程回京。
尹子清表面点头称是,心底却已暗自布下另一番安排。
我又来啦~嘿嘿嘿嘿[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6章 寒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