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骤雨敲窗。
裴云川在黑暗中睁开眼。他睡觉向来警醒,何况此刻还枕着沈砚卧房外的矮榻——这简直是他二十五年人生中最荒谬的事。一个堂堂镇北将军,竟给个相识不过旬日的纨绔公子当起了守夜人。
"冷......"
内室传来一声模糊的呓语。裴云川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掀开珠帘。月光透过纱帐,照出床榻上蜷缩的身影。沈砚裹着两层锦被仍在发抖,白日里跳入洪水的壮举终究让他的旧疾复发了。
裴云川在床沿坐下,伸手探向沈砚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滚烫,比睡前更严重了。他皱眉取出随身携带的青瓷瓶,倒出两粒暗红色药丸。
"沈砚。"他轻拍对方脸颊,"吃药。"
沈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眸中水汽氤氲。他乖顺地张嘴含住药丸,舌尖却无意扫过裴云川的指尖。温软的触感让将军呼吸一滞,迅速抽回了手。
"西域...寒砂丹......"沈砚哑着嗓子呢喃,竟准确报出了药名,"将军...舍得?"
裴云川眸光一沉。这药确是西域秘传,中原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他捏住沈砚下巴:"你还知道什么?"
沈砚却已重新陷入昏睡,只是无意识地往热源处蹭了蹭,额头抵在裴云川腰间。这个依赖性的动作让将军浑身僵硬,一时竟不知该推开还是放任。
窗外雨声渐密。裴云川终是没挪开身子,反而伸手拨开沈砚汗湿的额发。那张平日里伶牙俐齿的脸,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眼角泪痣红得刺目。
"玉玺...在渠底......"沈砚突然梦呓道,"父亲...别跳......"
裴云川的手顿在半空。他确信自己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前朝覆灭时,传国玉玺确实随末代太子一同失踪,而太子妃的娘家——正是江南沈氏。
"你到底是谁?"裴云川低语,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沈砚的锁骨。那里有个奇怪的印记,像是被什么烫伤过。
沈砚在梦中呜咽一声,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根本不似病人。裴云川本能地反手一拧,却听见沈砚痛呼:"疼......"
这一声让裴云川立刻松了劲。他惊觉自己的反应过度——沈砚只是做了噩梦,而他却如临大敌。更奇怪的是,他竟因此感到一丝愧疚。
"放手。"他试着抽回手腕。
沈砚非但没松,反而变本加厉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像溺水者抓着浮木。裴云川无奈,只得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靠在床头。雨声中,他听见沈砚的呼吸逐渐平稳,温热的鼻息拂过他手腕内侧,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直到东方泛白,裴云川才轻轻挣开沈砚的桎梏。他活动着发麻的手臂,目光落在床头小几的一方古砚上。砚台色泽沉郁,边缘处有个几乎不可见的徽记——前朝皇室的蟠龙纹。
裴云川眼神一凛。所有线索突然串联起来:沈砚对水利的精通、他收藏的工部密图、梦中提到的玉玺......这个看似放浪形骸的江南公子,极可能是前朝余孽。
"将军一夜未眠?"
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裴云川转头,对上沈砚清明的目光。那双桃花眼里哪有半点病态,分明早已醒了多时。
"你装睡。"裴云川冷声道。
沈砚撑起身子,锦被滑落至腰间,露出松垮的中衣:"将军在我房里待到天明,传出去可不好听。"他唇角带笑,眼神却警惕地扫过被移动过的砚台。
裴云川直接掐住他后颈,逼他仰头:"沈砚,你接近我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沈砚被迫露出脆弱的咽喉,却还在笑,"不是将军强征我治水的么?"
两人鼻息相闻,一个目光如刀,一个笑里藏针。最终裴云川先松了手,起身时丢下一句:"今日爆破堤坝,你不必去了。"
沈砚揉着后颈,看裴云川大步离去的背影,笑容渐渐消失。他伸手抚过砚台上的蟠龙纹,轻声自语:"裴云川...你到底是哪边的......"
??????
辰时,溃堤处。
三千民夫集结待命,工部官员正紧张地检查炸药安置。裴云川一身轻甲立于高处,目光扫过忙碌的人群。昨夜暴雨让水位又涨了三尺,今日若不炸堤分洪,下游三县都将不保。
"将军!"赵昂匆匆赶来,"沈公子他——"
"轰!"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裴云川心头一跳,转头看见溃口上游腾起漫天水雾。那不是预定爆破点!
"怎么回事?!"
"有人提前引爆了上游堤段!"赵昂脸色惨白,"是沈公子带着人去的,说这是将军的命令!"
裴云川血液瞬间冻结。上游堤坝若破,洪水会直接冲向下游的施工人群。他一把揪住赵昂衣领:"沈砚现在在哪?"
"在、在溃口东侧观测台......"
裴云川已跃上战马。他抽鞭疾驰,耳边是越来越近的洪水咆哮声。远处观测台上,一抹白衣正迎风而立,手中令旗挥舞出复杂信号。
"沈砚!"裴云川怒吼,声音淹没在洪流轰鸣中。
观测台下的堤坝已经开始崩塌。裴云川弃马飞掠,在最后一块基石坍塌前跃上高台。沈砚回头看他,脸上竟带着计谋得逞的笑意。
"将军来得正好。"他指向汹涌而来的洪水,"看。"
裴云川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滔天洪水在冲至溃口前突然分流,沿着一条隐蔽的引渠奔腾而去——那正是沈砚图纸上标记的路线!
"你算计我?"裴云川一把将他按在栏杆上。
沈砚的衣领在撕扯中敞开,露出锁骨下那个奇特的印记。裴云川这才看清,那不是什么烫伤,而是一个精巧的刺青——半枚残缺的虎符。
"不是算计,是双保险。"沈砚喘息道,"若按工部方案,此刻下游早已尸横遍野。"他忽然抬手抚上裴云川紧绷的面颊,"将军昨夜发现我的秘密,今日却仍来相救,我很欢喜。"
裴云川猛地松开他。沈砚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就戳破他的心思。没错,即便怀疑对方身份,在听到危险时,他的第一反应仍是赶来救人。
"下游安全了。"沈砚整了整衣襟,指向远处欢呼的民夫,"现在,他们称将军为'治水双璧'呢。"
裴云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百姓们自发跪拜,口中喊着两人的名字。他忽然明白了沈砚的用意——这场看似冒险的提前爆破,既救了百姓,又为他在民间树立了威信。
"为何如此?"裴云川沉声问。
沈砚望向远方的水雾,侧脸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因为我母亲临终前说......"他顿了顿,"'让百姓记住你的好,将来或可保命'。"
这句话里的苍凉让裴云川心头一颤。他还想再问,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一队禁军疾驰而来,为首者高举明黄卷轴:
"圣旨到——!"
??????
钦差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看裴云川的眼神活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裴将军接旨。"他尖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将军裴云川治水有功,着即日返京复命。钦此。"
裴云川单膝跪地,眼角余光瞥见沈砚退到了人群边缘。钦差又摸出一道密信:"这是丞相大人的手谕,请将军过目。"
信上只有一行字:北狄公主已至京城,婚期定于下月十五。
裴云川面无表情地焚毁密信。丞相这是铁了心要他与北狄联姻,好彻底掌控北疆兵权。他转头寻找沈砚的身影,却发现那袭白衣早已不见踪影。
"将军何时启程?"钦差问。
"三日后。"
钦差眯起眼:"丞相大人希望......"
"本将军说了,三日后。"裴云川语气森然,"钦差大人若有异议,不妨与我麾下三千铁骑商量。"
待钦差悻悻离去,裴云川立刻派人寻找沈砚。直到夜幕降临,亲兵才来报:沈公子回了城南别院,闭门不出。
裴云川踏着月色来到沈家别院。院门虚掩,仿佛早知他会来。穿过回廊,他看见沈砚独自坐在荷塘边,面前摆着两盏酒。
"将军来讨说法?"沈砚头也不回地问。
裴云川在他身旁坐下:"今日为何逃了?"
"怕给将军惹麻烦啊。"沈砚轻笑,"钦差大人身上有股味儿,我闻着恶心。"
裴云川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钦差身上熏了龙涎香,那是丞相府的特供香料。沈砚对丞相一党的了解,远超常人。
"你认识丞相。"
"血海深仇。"沈砚仰头饮尽杯中酒,"十年前江南水患,我父亲奉命治水,却被丞相诬陷贪污赈灾款,跳江自证清白。"他指尖摩挲着酒杯,"母亲带着我跳船逃生,她却因寒毒入骨,没熬过那年冬天。"
月光下,沈砚的侧脸如冰雕玉琢,眼中却燃着幽暗的火。裴云川突然明白了他对治水的执念——那不仅是为民请命,更是为父雪冤。
"今日爆破的堤段,"裴云川沉声道,"就是你父亲当年负责修建的?"
沈砚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将军果然敏锐。"他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的虎符刺青,"这是工部督造官的印记,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裴云川凝视那枚刺青。他突然伸手,扯开自己的领口——锁骨下方,赫然是虎符的另一半!
"你......"沈砚瞳孔骤缩。
"十年前我随师父游历江南,恰逢水患。"裴云川声音低沉,"救下一对母子后,师父给了那孩子半枚虎符,说将来可凭此相认。"
沈砚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抓住裴云川的衣襟,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那个...那个背着药箱的少年...是你?"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年暴雨倾盆,十四岁的裴云川跟着师父在洪水中救人。有个病弱的妇人将怀中孩子托付给他们,那孩子发着高烧,死死攥着一方砚台不松手......
"师父给你的西域寒砂丹,可缓解寒毒。"裴云川轻触沈砚腕间的青色脉纹,"但你中的毒太深,需要定期服用。"
沈砚猛地站起身,踉跄后退:"所以...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不。"裴云川摇头,"直到看见你的刺青。"他苦笑,"师父临终前只说,将来若遇持虎符者,当以性命相护。"
夜风拂过荷塘,吹起两人衣袍。沈砚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表情晦暗不明。良久,他突然笑了:"真讽刺...我接近将军本是为了......"
一阵急促的哨声打断了他的话。裴云川闪电般拔剑,将沈砚护在身后。墙外传来赵昂的暗号:有埋伏!
"看来钦差大人等不及了。"沈砚冷笑,从袖中滑出那柄薄如蝉翼的短剑。
裴云川抓住他的手腕:"跟我走。"
"去哪?"
"北疆。"裴云川斩钉截铁,"三日后你扮作我的亲兵,随军出发。"
沈砚挑眉:"将军要带我私奔?"
"带你活命。"裴云川瞪他,"丞相既已起疑,绝不会放过你。"
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至少二十人。沈砚却突然凑近,在裴云川唇上轻啄一口:"那将军可得保护好我。"
裴云川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亲吻中回神,沈砚已经灵巧地翻上屋顶:"比一比谁解决的刺客多?"
"胡闹!"裴云川跃起追去,却在看到沈砚脸上久违的鲜活笑意时,心头某处悄然软化。
月光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掠过重重屋瓦,如同纠缠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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