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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十九 尘埃初落

延兴元年的深秋之夜,当邵璟远远仰望山岗之上的荒凉孤坟时,身后的郭霁看着马背上的邵璟被月光弥漫的身影,心如流水,流经纷拂往事。

她到底与邵璟相识多少年了呢?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是别人口中的那个邵二,真真切切地走进她的生命的呢?

秋夜何其安静,只有马蹄的达达声次第响起,最是沉淀人心。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关于邵璟的许多模糊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她识得邵璟时,大约有七八岁年纪,那时候她兄长郭律与他交好。他们好到什么程度呢?郭霁记得兄长曾说“此为莫逆之交”。她觉得疑惑,便反问何谓“莫逆之交”。

她那温润如玉的兄长弯下腰来,笑着刮她的鼻尖,道:“阿兕,那你先说何谓‘莫逆’?”

她想了想,道:“‘莫逆’,当然就是从无违背的意思。”

兄长点点头,道:“那莫逆之交自然就是二人一见倾心,志趣相投,从无一丝不洽。”

她便仰脸笑起来:“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那个莫逆之交一来,阿嫂便要皱眉头。叔母也说,年少君子哪个不慕佳人淑女,怎么我家二郎好端端地和个男子情意绸缪的。一年到头都在外征战,好容易回来一趟,放着娇妻不管,倒去找个男子,也是天下奇闻。”

见她天真无忌学人言语,兄长朗声大笑,转身就把这话传述给了他那“莫逆之交”。

所以当邵璟来郭家见到在大树下独自和了泥巴,爬上树要把鸟窝糊死的郭霁时,便负手立于树下,仰头看了一会,问道:“是你说我和你阿兄‘情意绸缪’的?”

郭霁吓了一跳,透过树丛往下一瞧,见是个陌生男子,急急忙忙将泥巴扔进鸟窝里,惊得雏鸟一阵惊恐啼鸣,这才慢条斯理地爬下树。

她自小不爱热闹,来了人也不上前厮见,却也不怕人,站在邵璟面前便是一通打量。

十七八岁的邵璟,还没有如今的奇伟凛然、恢弘气度,却是难得的身姿挺拔,肃肃如松,有积石列松之态。一双眸子点漆如墨,神光湛湛,禀清冽冷峻之气。不笑时,骨重神寒,巍峨慑人;欢愉时,豪纵恣横,疏旷不检。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韩懿横空出世,他的姿容大约也算数一数二了。

年幼的郭霁并不回答邵璟的问话,却反问道:“你就是我阿兄的‘莫逆之交’?”

邵璟点点头,笑道:“我就是与你阿兄情意绸缪的莫逆之交。”

郭霁便哼了一声,道:“那你以后别来了,你一来阿兄便不理人了!”

邵璟听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似乎听说了天下最好笑的事。可是年幼的她懵懂未知,并不觉得有何可笑之处。

当她在延兴元年夜行长流时,想起他当年的放肆大笑,便猜想大约是笑她年幼无知、言语无忌吧。

可是许多年以后,邵璟却告诉她,那一次是真的无所设防的欢愉。他说雍都贵家女子何其之多,容貌、才情、智计、性情虽良莠不齐,但有五六岁时已崭露头角的。而到七八岁时,虽不知内里如何,外面的礼仪大抵谨严周全。可是郭家的七娘子,都七八岁了,还一副素面朝天的模样。

他对她最初的印象,不过如《诗》中所言“乐子之无知”而已。至于在她的淡泊游离之外寻到别的禀赋,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郭霁却想,她之所以不同于雍都贵女多早慧的情形,多半是因早年丧母,父兄无暇顾及,实在没什么可称道处。

后来的四五年间,她又见过这位兄长的莫逆之交好几次,大抵都是她闯了祸时。譬如被兄长逼着读书时,将父祖所收藏的简牍密密麻麻画满了字,别人说她是混乱涂鸦,她却自谓是在作批注。又譬如将叔母阿嫂新开的园圃,刨的沟壑纵横,被捉住了便说是因读书时看到“深沟高垒”“穴地攻城”,不知如何施展,便以土块泥墙演习……

她记得彼时邵璟在旁见她的狼狈辩解,暗戳戳地瞧着她笑。那眼神,令她顿时一阵被看穿了的心虚。

后来兄长去时,邵璟千里护送棺椁归来,一身血污褴褛,浑不似贵家子弟模样。此后数年,再未见过他。只是偶或听闻他那视若珍宝的妻室突然暴毙后,他很是消沉了一阵子,却又忽然崛起。

再见他时,是及笄那一年,好巧不巧,又是在渭北学宫闯祸时。似乎那些年,与他的相见都在她尴尬难堪时。

此后她家族罹祸,依托他而得以存身,与他日渐亲厚。而他无论在京在州,征战、治事,无不得心应手。关于他的气度、德能,似乎除了治军外,她事事亲见,故而知道了年少横行的邵璟,并非人所共知的骄横纨绔。

可是她时常感到疑惑,他是如何做到自十六岁至今沙场百战而从无败绩的。

是因心思缜密、妙算无双,还是因智略若神、洞悉玄机,还是因纵横披靡、折冲挫敌,抑或是因恩威并施、号令如山,又或者坚韧不拔,杀伐果决……

直到秋日宫变时,她用他事先交给她的锦囊信物,敲开了骁骑营的营门时,才得以窥全豹之一斑。

当她在值夜营将的带领下踏入骁骑营,却见晨曦之间,偌大的军营连结数里,营寨之间看不出以何次序布置,仓促间找不到可循的规律。

整个营地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音,沉默如山,却散发出令人惕怵战栗的气息。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的巡营哨卡,静如处子,动如猎豹,暗语口令,秩序井然,无一丝舛错。

待着了一身明光铠甲的邵璟正襟肃然地于帅营中接了诏书,验符合契后,挥手之间,部署分派守营、斥候、集聚……莫不轻重缓急,协调有序。

片刻之间,邵璟出营,按照他的吩咐所选兵锋已经排列如林,整装待命。可是此前在营中的郭霁,却连脚步声也未曾听闻,她不懂治军练兵、陈兵列阵之道,却也被骁骑营将士的如神如鬼所惊,只觉可怖可惧,震恐战栗。

她这才知道,原来真正的治军有方、用兵如神并非仅仅震天动地,反而是天地无声的。

怪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才是至道至言。

邵璟不似别的将领长篇大论,只将天子诏书宣召,随即以出号令:

赳赳勇士,出我秦川!受命天子,保我山河!今贼人猖獗,忤逆天命。我骁骑营百战烈烈,战不旋踵。今天子有命,勤于王事,我等当战不惜死,荣我亲族,不敢有一人怯懦惜死,以辱我骁骑营名号!

今君等与我同往,安社稷!报君王!听我号令,共博富贵功名!违我号令,杀身株及亲族!

号令既出,此前无声无息的将士兵卒,忽然之间,众情慷慨,神色毅然,齐呼“听邵郎号令,共博功名富贵!”

呼声雷动,响彻群山。邵璟如临山巅,气势如虹。

郭霁在这震天动地的呼声中,只觉气血翻涌,毛发尽竖。虽士卒未行,兵刃未出,她却知胜局已定。

而此后斥候不久送来陈勋所在信息,骁骑营迅如雷电,疾驰出营,踏着朝阳飞驰而去,郭霁方知原来受命盯死灞桥以东的邵璟早已推敲全局,做了万全准备,只待雍都的虎符……

郭霁正流于浮想,遥望已久的邵璟却下了马,登上高岗,伫立坟前。

孙邑最知邵璟心意,只令人在坡地上守候。众随从生了火,煮酒热汤,预备祛除寒凉。又有条不紊地分批去饮马、喂马、休憩。

郭霁见此,也并不上前,只在山腰等候,远远瞧着他与一座无名坟茔相对而望。山岗高危空旷,孑立唯此一人,只有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影子,连缀脚下,似乎不忍弃之而去。这情形,看起来说不出的孤独。

良久,孙邑走上山岗,将暖酒置于食盘上,奉与邵璟。邵璟点点头,看着孙邑将食盘置于坟前,待人去了,方取了酒,盘膝坐在坟前,执壶斟酒,从容饮酒,看着迟迟不去的样子。

这样背影落寞的邵璟,郭霁也是第一次见。她不知坟里何人,竟能得邵璟如此流连,不觉瞧得痴了,浑忘了露脚寒湿,透体的凉冷。

孙邑非但护卫谨严,行事也周全,见郭霁缦立已久,便走来递上盛有热汤的牛皮袋,道:“夜半天凉,郭娘子且饮浆水。”

郭霁转身,向孙邑道了谢,才接过牛皮袋,沉吟道:“此处埋葬……可是你们将军生平仰慕之人?为何墓地如此简陋?连墓碑也不设?”

面对郭霁的一连几问,孙邑不过一笑,答言最有分寸,道:“能得将军驻足不去,必是生平挂念之人。至于别的,娘子何不亲自问将军?”

郭霁不便再问,忍下满心狐疑,解了牛皮袋,饮了热浆,冷透的身子方渐渐暖起来。

众人正谓不知还要耽搁多久,邵璟却已起身,将酒壶执起,手臂平移,半壶余酒瞬时倾倒,在不复此前明亮的氤氲月光下,划出一道剔透的弧线,尽数洒在坟前,激起尘埃,如萤飞舞。

郭霁正诧异不解,邵璟已然下得山岗,见郭霁受冷的样子,顿觉歉疚,笑道:“久等了,这便送你回去。”

郭霁便道:“故人情深,虽生死相隔而不易,阿兄念旧重义,有古人热肠,阿兕情愿陪阿兄一觇故旧,何得敢言久等?”

邵璟便点点头,带着郭霁等下得高岗,回归旧途,沿路而行。

郭霁回首又望见高高山岗,背靠青山,密林森森,俯瞰前川,四下无遮,面向平野,气势开阔,心道这茔穴虽简陋,连个名号也无,却实在选了个绝佳风水。竟乃是个少有的高敞之地,福泽佳城。

二人上马,缓辔默行有数百步之远,邵璟道:“阿兕,你可知今夜虞贺等人便在灞桥外,等待明日关隘开启,便至雍都。”

虞氏密报梁王偷藏铠甲,冠服逾制,阴养死士,意图谋反的消息,郭霁早已获知,却未曾想这样快就尘埃落定了。

“梁王如何?”

邵璟缓缓道:“十日前大将军奉太后制,已遣萧域父子前往缉拿入京。然我听闻,梁王已在萧域父子入睢阳城时便饮剑而亡。”

郭霁不禁叹道:“想不到一向病弱的梁王竟刚烈如此。”

邵璟沉思良久,道:“梁王生而丧母,先天不足,一向体弱。天子怀恋先皇后,欲留膝下,是以久留京城。谁知先帝驾崩不足二载,竟落得这样结果。”

郭霁垂首迟疑,半日方鼓足勇气,问道:“梁王此前确与陈氏、赵氏过从甚密,可是未有明显反迹。如今才之国便反了,是确有其事,还是莫须有呢?”

邵璟一向悲喜慷慨不羁,可今日一笑,却尽显无奈复无趣,道:“阿兕,既然沾上了陈氏,有无反迹还重要吗?”

郭霁深吸一口气,不仅齿冷:“倒也是。有多少族株家灭的是名副其实呢?”

邵璟看了她一眼,语气郑重道:“阿兕,我知道你心中所思。可是先帝已去,此事若要改易比从前更为艰难。你不如把心思花在生者身上。如今天子将陈氏党羽一网打尽,不久当大赦。你在太后身边,不可用错了力。”

郭霁闻言,心中郁郁,半日方应道:“多谢阿兄提点,我知道该怎么做。”

“阿兕……”邵璟顿了顿,道:“你可知公孙尚怎么死的?”

郭霁摇摇头,道:“那时我还在返京路上,回来后便听说故司徒公孙尚已薨,举家皆丁忧去职。可是始兴侯梁信也在此后薨逝,而先帝却亲下诏命,令梁氏一族夺情,仍居官不得去职。必然是为了天子吧。”

邵璟娓娓陈说:“先帝年才十龄立为太子,年十五而践祚,因母族被先太后及卫氏打压而忍辱负重十余年。想来这十余年,必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记得悖逆庶人死后,陛下正犹豫嗣子人选。有一年我从凉州还京述职,他亲口对我说‘元璨,如果当年但凡我母族尚存,何至于无可依恃。可是……当年的卫氏,又何尝不是外戚呢’。故而先帝晚岁,布置下公卿士大夫之族的姜策、天子母族梁氏为辅,却还是不放心。不得已而匆忙引入同为外戚、却实力不济的陈氏后来居上,成为托孤辅臣之首。可见先帝晚年,无人可信,只好百般布置,多方制衡。为此,不敢封天子生母为后,甚至动了以赵贵人为后来压制的念头。只是赵贵人实在不堪为后,方才作罢。然虑及公孙尚身为外朝之首、从龙宿臣,若不得身任辅臣,必然心有不甘。况公孙氏先祖本是乱世之枭雄,曾在我朝太祖征伐天下时,列位诸侯。然他识时务,归附太祖,富贵封侯以至今日。而这公孙尚曾是悖逆庶人之傅,却在其叛乱时全身而退,一门子弟皆平乱有功。这样的百年大族,岂不可畏?”

郭霁心中一颤,看向邵璟,道:“难道这公孙尚并不是外人所说的老病体衰而死?”

邵璟点点头,道:“公孙尚早就知道自己被猜忌,因此一早称病,不与朝事,如此也有二三年。可是一日天子忽然微服驾临多年不见的宜都郡君家,不久公孙尚便因病而亡。公孙一门,尽因丧事去职,先帝未曾一言挽留。而不久始兴侯薨逝,天子连下三道诏书夺情,且丧礼甫毕,梁平侯即承袭始兴侯爵,并亟授卫将军职。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故始兴侯薨逝,自可将托孤之责交给德能皆备却资历不及乃父的梁平侯。”说到这里,郭霁短暂地言辞空白后,冷笑道:“求死而后生,公孙尚果决断腕,非我郭氏能比。”

邵璟道:“虽说如此,你家情况又有不同。”

“如何不同?”

“彼时天子忌惮世家豪族兼并田亩,其中不少豪贵之家积粮不下官仓。养丁蓄奴,人数之多往往不下数千。如你郭家,只会更多。长此以往,国无可耕之田,无可收赋税,无可征士卒。而田亩、粮草、丁壮尽归豪族矣。若不大开杀戒,必有远忧。在此之前,已杀了大批豪族,并未动你郭家。后来有了悖逆庶人之乱,就更加雪上加霜了。”

她与邵璟结交数年,听闻他在晋州降服世家,亲见他在凉州颠覆豪强,早该知打击豪族的因果。

无论是曾为东宫旧臣,还是身为百年豪族,郭氏竟早已在那掌握天下神器的至尊的网罗之中,并无一丝生还的可能。

她记得在富平城外的那间逆旅中,梁略的心腹杨佑曾提起有人提醒过她父亲“风雨欲来”之征。可是她父亲并未有何举动以求远祸——或许不是父亲不想,只是他已经知道再无一线生机可供挽回,郭氏的结局早已注定。

虽然早该知道,可是当她痛定思痛,真真切切地体味郭氏一门当初的困兽之境,重又将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再一次掀开,才发现这伤口的内里已经腐烂入心,终生难愈。

邵璟的话,字字剜在心口,令郭霁全身都不由打起了冷战。那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的寒战令她疲惫而虚空,整个身心荒凉无着,恰如这无边原野里无主无凭的夜风。

邵璟察觉到她的异常,停了下来,却并不去看她的脸。

郭霁不解亦复不甘,便说出心底疑惑:“从前我只谓公孙氏善识时务,今日听来,竟并不全然如此。既如此,为什么独独放过他家呢?”

邵璟想了好一会,才道:“因为先帝知道自己天年不久了。”

郭霁听罢,心中顿时清明,道:“故而只削弱而不诛灭,留下剩余的大族世家震慑外戚、权臣,以保冲龄幼帝至独掌神器之日?”

邵璟瞧着她微微一笑,道:“阿兕,你聪敏若此,当知道所谓罪名,不过是名目。你我皆是棋子,而执棋人眼观棋局,根本不在意一枚棋子的生死荣辱。”

那么,她这颗棋子也不该掀翻了棋盘,毁了做局人的“全盘”,若她敢逆鳞而行,结果可想而知。

可是关于邵璟,郭霁到底还是心存希冀,道:“阿兄,如你这般总该跳出局外,不做棋子了吧?”

邵璟却哈哈大笑,笑得后面的人遥相侧目却又不明所以,他才指着脸上的那道鞭痕,道:“这都写在脸上了,你还怀疑什么?”

就着已不甚分明的月光,郭霁其实看不清他脸上的伤痕,可是她却清楚地记得,那一个早春冷雨里,为天子格外爱重青睐的邵璟一身雨水地走出宫门,一条肉翻肿胀的伤疤赫然横亘在脸颊与颧骨之间。

她后来才知道他已受命即将去杀死一个他曾深爱,也曾经与他中道仳离的女子。

郭霁想不出如果邵璟到达桑林时,他是动手还是不动手?如果不动手会如何,如果动手了会如何?

可是今夜,她清楚地知道,先帝并不是有意用一个女子考验他的忠诚,甚至于那女子在他以及太子之间的关系,都不在这至尊君王的视野之内。先帝只是单纯在逼着他最钟爱的后辈子弟做取舍,这取舍的一方是将来会成为新帝的东宫,另一方是给予他荣耀、地位,掌握他生死的天下之主。

筹码是他的身家性命以及整个邵氏一族——而那个曾为他的妻室,如今却是东宫爱宠的女子,就只是他的效忠凭证而已。

邵璟在前往桑林时,整个邵家便再只有一条路可走,与东宫和解的门扉已紧紧关闭。

她虽然觉得痛心与愧怍,可却生平第一次庆幸是她的从兄郭朗先到了。

邵璟也是至高君权的棋子,虽然是君王亲手所执的举足轻重的棋子。

可是,他怎么能作棋子呢?

他应该一直是那个看着她淘气时露出揶揄笑容的少年,是那个在高门林立的雍都横着走的邵二,是那个从千里之外的生死场护送她兄长归来的义士,是那个运筹帷幄、战无败绩的三军统帅!

还好,风定潮落之际,千帆过尽之时,他尚在这月光之下,荒野道中,与她欢然调侃“写在脸上”的身不由己,甚至还能从容缅怀于故人墓前……

一念及此,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在她心中訇然而来。

“阿兄适才拜谒,是何人佳城?”

“故人而已。”

“哪个故人?”

见郭霁的语气,仿佛知道了似的,邵璟却照旧带着谑笑似的,却又无比认真地说:“是群猎逐鹿时误伤的一只狐兔,是祭祀鼎尊时随机择取的牺牲——也是见证我年少轻狂的一道伤疤。”

郭霁心中明白,不觉感伤。

彼时耳闻目视,无非秋风马蹄、旷野迷离,而那日情形,郭霁再难忘记:

斜月在野,孤茔荒草。一人孤立,影随其身。

这样的情形之于邵璟,在她的心头,比之他人,更是难以言喻清绝凄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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