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冬天,金陵城涌入了大批北地来的流民。
晨起时分,驱着两匹枣红马的描金乌木马车沿着秦淮河畔驶出
车夫借着车身檐角垂着的两盏描银杏叶纹的灯笼,照出来的昏光驱车。
窝在身旁抱着大刀的侍卫,抬了没睡醒的迷离眼,昏黄灯笼的光随着车敛去,道旁的雪里埋着叠堆的流民
光,只在这些人身上留了一瞬,连生死都照不明白。
车夫把怀里暖着的酒葫芦扔给他:“喝点儿,把眼睛亮着,别让人伤了二小姐。”
烈酒入喉,人也清醒了,入了胃,身子也暖了,是壶好酒,侍卫又多喝了几口,
车夫连忙夺回来别腰上:“没完了还!”
没喝尽兴,侍卫用金陵话骂他:“小气吧啦!”
车夫斜睨他一眼,用学来的蹩脚金陵话骂回去:“犯嫌!”
二人大眼瞪小眼,身后照来暖光,里头袭来春日的花香,接着就是带着娇蛮的一声呵道:“韶得不得了!”
车里的侍女嫌两人话多,又放下搭帘子,花香隔绝了,外头只剩下冬雪里的冷风。
侍卫又想偷他酒喝,车夫瞪他一眼,又侧目示意当心里头那位,侍卫悻悻收回手
车轮碾过一石子儿,整个车身一震,侍卫立马抱刀坐直身子,马车安安静静走着。
“犯嫌!都犯嫌!”
掌柜的自两人抬的小轿子里出来,被坊前一地的流民绊着,烦躁骂他们都是讨人厌的犯嫌。
跌跌撞撞爬起身,嚷嚷着坊间的伙计们开门
一息间,开了门,睡眼惺忪的伙计们,穿着衣的,点灯着的,敲锣着的,拿着棍的
一息间,边赶着坊间四仰八叉的流民,边扫雪掸灰尘,
一息间,吵吵嚷嚷地招呼长街的店铺开门
片刻间,整条街就活络起来,点灯开铺子
掌柜骂着:“快把这帮流民赶走,搞事都刷刮些!刷刮些!”
其他几个铺子的掌柜来追问:“东家来喽?”
为首的掌柜从伙计手里夺了木棍,边赶着流民,边回复:“当家的苏二小姐来了!”
如此闻言,几位掌柜连忙鸟兽散,纷纷招呼自家铺子伙计赶紧洒扫。
两匹枣红马喘着粗气敛蹄子,侍卫一脚踹开扑上来的一团人:“走走,别脏了车!”
车夫下车摆踏凳:“你不知轻重,得踹个好歹来!”
侍卫哼哼:“擦车麻烦,还得惊了二小姐。”
衣着华贵的侍女先一步出来,幕帘里头迎出些春日的香气来
几位掌柜提着灯笼拥上来:“苏二小姐来啦!”
昏黄的灯笼凑起明黄光,照出月白的裙摆下那一双不沾泥污绣花鞋的精美来,坠着一对明珠与朱红璎珞流苏,石榴红鞋面绣着金色银杏明纹和月白横波暗纹。
继而,一步稳下踏凳,再一步落地上雪白,倾泻而下的裙摆,被滚厚狐裘罩下,步履悠悠款款几步止,一双素手,抱着怀炉,自拢闭合的狐裘间捧出,皓腕间的翡翠镯在铜怀炉上碰出清脆一叮声,滚厚狐裘裹着的长脖颈,微微偏过来,珍珠耳坠轻晃。
“苏二小姐……”
视线通过这些拥着的掌柜们身后望去,这条街
“好多人啊~”苏二小姐轻飘飘感慨
大清早,连狗都起不来叫唤
雪下了一夜,日头都跟缩窝里似的,要起不起的
天上那点微微亮,往日繁华的长街上,流民和店铺伙计们,这一团,那一团,地上雪盖了一堆,也不知道里头是睡着的活人还是冻死的死人,北地骂人调调,金陵骂人调调,一声高过一声……
为首的掌柜恭敬凑上赔笑脸:“二小姐,移步去店里头暖和暖和,喝点热茶,稍候,就能给二小姐一个清净……”
那双绣鞋没动,指尖在怀炉上敲着
“喧闹些好啊,这街上,能骂能跳的留下,死的就扔出城去,半死不活的,也扔出城去。”
掌柜们面面相觑,侍女一声呵:“还不快去!”
掌柜们立马又作鸟兽散
苏二小姐移步四处看说:“我记得,这里有一个卖胡饼的老伯”
“是阿四伯,他做的北地胡饼是金陵一绝!”车夫连忙说,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苏二小姐看向他:“认识?”
“回小姐,认识,同乡!”
苏二小姐:“你寻他来,早些开张吧,米面去粮铺取。”
车夫得了吩咐就去寻人,侍卫看着他离去
绣鞋沾上了些污泥与残雪,注意到雪泥里晃眼的流光,不自觉走向一旁的人堆
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那只精美的绣花鞋,那上头的明珠,在下面的黑暗里过于晃眼了
珍珠耳坠大晃几下。
“呀!”
侍女惊呼,连忙蹲下身去扒拉那只手
“不长眼的!”
侍卫拔刀去砍,刀未出鞘就被压下
素手拍下刀柄入鞘:“那是什么”
侍女顺着视线看去,残雪混烂泥混着一块晃眼流光,伸手拾起用丝绢擦干净,是一块双环琉璃佩,悬在这人的腰间
侍卫的刀出鞘斩断了悬着的绳结,侍女用另一块绸绢裹着捧过来
素手拿着,借马车檐下的灯笼光,她看清了琉璃佩刻着的篆文:“琉璃门十八代,良自宜。”
抓着绣花鞋的手,突然松了
珍珠耳坠又大晃几下。
地上的那团人,仰起半个身子,伸出污泥的手张开
“还给我……”
视线里那个人,背对着昏光,微微弯下身,矜贵神临,向他递出手里的琉璃佩
良自宜伸手,苏二小姐收回:“想要,就自己起来拿。”
侍女看着烂泥糊的一张脸,一双眼睛倒是很清透
“小姐,这乞丐的眼睛真好看,咱们要不要捡回去洗洗?”
苏二小姐:“路边的野男人不能捡。”
一句彻底断了所有念想,又转头看晕过去的那人,看向侍卫……
侍卫拖着这个烂泥里的乞丐走。
客栈的伙计骂骂咧咧抬着第五桶污水从天字一号房出来
脱下弄脏的绣鞋和罗袜,翘着腿,晃着脚,又放下脚,走向水汽弥漫的屏风后
良自宜在浴桶里泡着,瞪眼看人来,是个少女,良自宜立马缩进浴桶里
侍女搬来椅子出门去
苏二小姐挥袖坐下问:“你想淹死自个儿?”
良自宜不想,他想活着。
对坐的少女,双腿交叠翘着,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明晃晃光着
月白裙摆往上,是一身石榴红色,织锦百花色交领广袖袍,戴着五彩璎珞项圈,耳坠一对拇指大珍珠,头梳着百合髻,鬓边是金银杏点红宝石华胜,髻上簪一支珍珠流苏步摇,歪首,步摇轻轻摆
那是一张花香袭人的面孔,浑身富贵堆叠里,升起飘了渺纤尘意,莹润肤色,看过来时,眉稍眼里的挑逗,随着点了胭脂的唇弯弯,两颊的软肉也笑意明显,随她挑眉,再细看,她的眉眼带着英气,衬着她一笑,是掩不住的少时人意气风发。
良自宜从这张脸里看出了一个人来。
苏二小姐看他:“你,真是琉璃门的?”
良自宜:“谁会冒充一个山门口都晒咸菜的小仙门?”
苏二小姐把玩着手里的琉璃佩:“哦?那你,觉得我像谁?“
良自宜看出来了,但不想回答,缩进水里吐泡泡
她晃悠着脚,面上笑意浅浅:“不说呀,那就光着身子,在水里泡着吧!”
“琉璃门酹月峰现任首座,苏酹道!”在水里泡着可以,没衣服被这个小姑娘盯着,良自宜不要脸,要清白。
“你是他徒弟?”
“我是镇青峰,孙鬓枯座下弟子,琉璃门十八代首徒。”
少女在亮处看手里的琉璃佩:“琉璃门有六脉,我遇上的第一个,就是掌门首徒,还不错嘛!”
小姑娘心情看着很好,那双腿晃悠的轻快
良自宜看着少女容貌:“苏师叔,和你什么关系啊?”
脸皮排在清白之下,清白排在八卦之下——良自宜的人生信条。
小姑娘斜睨他一眼,这一眼良自宜觉得,这更像那个从不正眼看人的苏酹道了
“我爹。”
良自宜扶着浴桶边边,半个肩膀都出来了
“我亲爹!”
少女从袖中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红绳花球,良自宜觉得眼熟,少女把这红绳花球系在手里的琉璃佩上,编着佩绳,“我出生在东海蓬莱群岛的琉璃门,是一脉首座独女……我一出生就被伯父和长姊抱来了金陵苏氏”
素手举着那个编好的琉璃佩,她指着下方悬着的红绳花球
“这个,是我唯一去过琉璃门的痕迹。”
良自宜看着那个红绳花球,喃喃道:“你都这么大了……”
少女在手里晃悠的琉璃佩后看过来:“你说什么?”
良自宜:“你很像苏师叔”
她眉眼间的英气,身上脱俗的渺纤尘意,像极了苏酹道
在她的身上,良自宜甚至能看到传言里那个年轻的苏酹道,一个看着忧愁凄楚的清贵公子,一挥剑斩忧愁,剑气荡凄楚,再收剑入鞘,难掩的意气风发。
如此闻言,少女垂眸:“我没见过他,没见过我娘,我没修过仙,我连名字都没有……”那是富贵堆叠也掩不住的落寞“他不喜欢我,觉得是我害她难产,缠绵病榻到如今。”
苏酹道之妻,是一位倾城貌佳人,产女后每年都要躺两次病榻,一次躺半年,极少出酹月峰,门中弟子对这对夫妻的女儿,猜测诸多,有人说,这早早孩子夭折了,有人说,这孩子下落不明,又有人说,这孩子流落到了春城十八坊,长成了倾国倾城貌的花魁,艺名,赛燕飞……
听到这些猜测,苏酹道却说那孩子早死了。
亲生父亲口中死了的孩子,长得是不是倾国倾城,良自宜不知道,良自宜看得出来,这孩子被养得很好,在富贵堆里长大,肤色莹润,花香袭人的美貌,没钱没护佑,养不出这浑身的金贵气。
这孩子,恐怕压根不知道,亲爹在门中说她死了。
良自宜:“水凉了。”
“没礼貌,叫我苏二小姐!”
“好的,苏二小姐”
苏二小姐跳下了椅子,背着手走过来,打量着他
良自宜立马缩进澡盆子,一双手着急忙慌,捂上又捂下:“你你你,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水还没凉透,水汽弥漫,苏二小姐大胆往前走
素手指尖挑起良自宜微卷的一缕发梢,绕在指尖,拽得良自宜头皮生疼,不得不凑上脸,对上苏二小姐玩味的眼神
“我姑姑,应该喜欢你这样的面首。”
良自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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