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重逢,记得告诉我,他知道后,是什么嘴脸!”
她的声音散在了呼啸的风里,马车远去,掀开车帘回望,少女提灯的身形,在风吹雪落里模糊不清
……
水汽弥漫的屋内,浴桶里猛然伸出一双手!
良自宜扒在浴桶沿上,咳着吸进去的水,眼前阵阵发黑,咳得心肝脾肺都要吐出来,才喘过了气,撑着起身,浑身发软,浴桶向前倾,连人带水哗啦一地……
“大师兄!”听见动静,屋外的人连忙推门而入
微卷的长发湿漉漉贴在蜿蜒的后背,烛火映着水打湿未干的大片白皙肌肤,良自宜回头苍白的一张脸,咳得微红的一双眼角
视线清明起来,良自宜看清了来人:“叶弦师弟”
叶弦红着脸关切问:“大师兄,你这是?”
良自宜又咳了几下:“快淹死了而已”
大开的屋门吹进夜里的凉风,良自宜抓过架子上的长袍
叶弦转身去关好门,良自宜光脚踩着一地水从屏风后走出来,叶弦回首之际,他身上水汽漫来。
良自宜擦着湿漉漉的长发,苍白着一张脸打量周围,是怎么回来的?
良自宜最后停留的记忆里,她的声音散在了呼啸的风里,马车远去,掀开车帘回望,少女提灯的身形,在风吹雪落里模糊不清。
再醒来就是铺面而来的濒死窒息,求生的本能把他拉了回来
“苏二小姐……苏二小姐……”
听着大师兄怔怔念,叶弦上前一步:“大师兄,苏二小姐是谁?”
……
“水凉了。”
“没礼貌,叫我苏二小姐!”
……
她声音回荡在耳畔,良自宜红着眼:“金陵城苏氏的二小姐”
……
“你很像苏师叔”
她眉眼间的英气,身上脱俗的渺纤尘意,像极了苏酹道
……
看着自己身处琉璃门,良自宜补充一句:“她是苏酹道的女儿……”
如此闻言,叶弦了然笑了:“原来大师兄说的是小苏师姐!”
“小苏师姐?”
“苏师叔的女儿,琉璃门十八代第一个女弟子,白牙师弟说她是琉璃美人,这话传得蓬莱群岛人尽皆知的,苏师叔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良自宜抓着他手:“白牙,是白氏兄妹吗?”
叶弦点点头:“这俩孩子,是你当年抱回来的,忘了?”
怎么就当年了,他分明才抱着白氏兄妹离开的金陵城,他还在离开前,观了一眼苏二小姐的命途,虽为生父母不喜,但她此生,只要不动情,不动真心,不爱上任何一个人,会平安活到寿尽时,她是一个心善的姑娘,有着骄傲很好的一生。
“她,她在哪儿?”
叶弦看着他,不知道他说具体问的是谁
良自宜看师弟发懵的眼神,他该说苏二小姐在哪儿,可他们不认识苏二小姐,他们只认识苏师姐,可良自宜不认识,他想说她的名字,可苏二小姐没有名字,苏二小姐去过琉璃门的痕迹是那个红绳花球,他们口中的小苏师姐在琉璃门唯一的联系……
……
“苏师叔,和你什么关系啊?
“我爹,我亲爹。”
……
“我是说,苏师叔的女儿,她有名字了吗?叫什么?”苏二小姐的遗憾,是没有名字,如果她拜入琉璃门,写入师承谱时,苏酹道总会为她取一个名字的
叶弦低头一阵沉默
藏书阁内,叶弦递上师承谱,酹月峰首座苏酹道师传下,有两个名字排在前面——莫临,莫苏氏。
“据说小苏师姐出生后就在外头养大,会识字了,才被苏师叔接回来,定亲了刚拜师的莫临师兄,苏师叔,给她写的,就是莫苏氏。”
如此闻言,良自宜冷讽:“这算哪门子名字……”
……
“我没见过他,没见过我娘,我没修过仙,我连名字都没有……”那是苏二小姐富贵堆叠也掩不住的落寞
……
“你弟弟……”
“七岁时,乘船往琉璃门拜师,遇上海啸,找到的时候,已经去世了。”
……
为什么莫临会活着!
为什么她成了琉璃门弟子!
为什么两人会定了亲!
乱了乱了,全乱了,一切走马灯般展现在眼前
……
一双眼,观她的命途,金陵城世家的女苏二小姐,明白自己走的什么道,也看得清路上的一切,风雨如晦,她也能自宜行之,只要她……
“如果你不动情,不动真心,不爱上任何一个人,此生会过得很好”
她看着他:“良自宜,动了情,付真心,爱上了,我会有什么下场?”
“你这么善良的人,会死的很惨!”
“我不善良,我也不是好人,好人不长命”
……
是他说破了她的命途,说破了她此生最大的劫
思及此,良自宜浑身冰凉,手里的师承谱落地,她的命,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这个方向的变数——莫临生,她不明。
叶弦拾起那份师承谱扔进火盆,烧至莫苏氏,逐渐成灰
叶弦自顾自说:“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小苏师姐现在是春城的临夫人了。”
“临夫人?”
“七年前,莫临与苏师姐成亲第二日,就带着她叛逃出琉璃门,苏师叔一怒之下,将二人除名,不许座下弟子提起他们。”被烧了的师承谱,该换新的了,叶弦研墨蘸笔,琉璃门新的师承谱里,没有莫临,也没有莫苏氏
留在春城莫家的,是族谱上的临夫人,曾写在琉璃门师承录的,是莫苏氏。
“大师兄,苏师姐,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叶弦突然说,他抬起头看着良自宜“我是说……大家都想去看看她,你能不能,代我们去看看,就偷偷的”
良自宜意识到不对劲:“她怎么了?”
“临夫人病危,我们不能出琉璃门,你可以去,你去了,小苏师姐,就能走的安心些,大家不怨她,从来不怨,大家都知道,她是莫临的妻子,若是不随夫走,她留下来,会被别人说的,苏师叔只会更容不下她。”
这场命途里,她是琉璃门的大师姐,她的善良让人挂念,让人敬重……
良自宜,依旧是琉璃门里最自由的弟子,来去自如,也无人问津。
春城的说书人讲到美人,都照着临夫人的模样,来说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春城外提及美人,都说春城十八坊的姑娘最美,春城内提及美人,都说十八坊的姑娘,不及当年临夫人在莫二少主身后却扇一笑。
跟着侍女踏入四方桃花小筑,临夫人爱桃花,莫二少主为妻亲种桃树,每年三月开遍桃花小筑
眼下看去,桃树枝头稀薄地开了几朵花,浅粉的桃色,被三月春风一吹,片片落了
临夫人病后,莫二少主一心问药救妻子,满院桃树尽病了也顾不上。
身后听见哒哒声,一阵轻快的风从身旁掠过,只见一个石榴红百花纹翻飞,跑着进正屋,高声喊:“娘亲!”
“夫人,琉璃门的良自宜到了。”
良自宜门槛外就听见一阵剧烈咳嗽声,听得心惊,良自宜突然不敢看她了
“小桃花,代娘亲领良师……良先生进来吧”温和喑哑声也不知该怎么称他,就唤良先生吧。
良自宜只见一个小女童从里间出来,这孩子……他以为看见了苏二小姐,肤色莹润,精气神十足,容颜含苞待放,这是一个被照顾得很好的孩子。
小女童领着他入内间,药香丝丝缕缕弥漫,绣床上,坐着一抹纤弱身影捂着帕子咳着
“娘亲”小女童爬上床向她撒娇,临夫人偷偷把咳出血的帕子藏入袖里,抱住怀里的孩子
“我女儿,小桃花”尽力叹出话来,清瘦惨白的脸上微微一笑,仿若院子里浅色的花,带着被风吹落前,最后绽放在枝头的美
当年却扇一笑,花香袭人貌,已经散在春城说书人的故事里。
病中的临夫人散着发,穿着件霜白里衣,除了那张脸,良自宜几乎从她身上看不到少时人的意气风发,此时,她为人妻,身上有为人母的温柔,病中的她,花香袭人的精神气,稀薄微浅。
莫家嫡系有三子,长子莫语,长子莫临是同年成婚,语夫人至今还未有身孕。
临夫人刚成婚不久便有了身孕,平安产下一女,其女乳名“小桃花”,是莫家嫡出一脉的嫡长女,莫老夫人极喜欢这个美人胚子的孙女。
两年前的除夕,家眷们在枕星河畔,看漫天烟火。
莫老夫人抱着孙女,招呼二儿媳坐身边,莫老夫人是极喜欢她的,成婚前就拿她当半个女儿,什么好的都要往琉璃门送一份单给她,成婚后更是拿她当亲女儿,对她生的孙女,莫老夫人也是爱屋及乌。
拉着临夫人在手里暖着,再一探脉,临夫人竟然又有身孕。
临夫人腹中的孩子来的恰好是除夕,莫老夫人高兴,命家仆在城中撒碎银子,祈福平安。
春城中人人都盼临夫人腹中是个小公子,莫临却只求妻子平安,他是嫡次子,母亲重大哥,偏心小弟,他也不去争什么,只去顾好妻儿平安顺遂。
临夫人正值青春康健,更育有一女,怀这孩子却艰难,还未保到足月,就匆匆落了地,那是一个成型的男婴,幼子夭折,临夫人重创,已是悬着一丝命。
这两年,莫二少主一面顾爱妻,一面顾爱女,桃花小筑里的桃树都无力照看,病树一棵又一棵。
临夫人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她,和你很像……”良自宜不敢看她,意气风发花香袭人貌的她,是昨日,今日再逢,她在这方宅子里,逐渐香薄命残,一点点耗尽活力,下一阵风吹来,她也如病树上开的稀薄花一样,片片落了。
临夫人由着女儿抓她瘦得显青筋的手晃着玩儿:“月儿更像她爹爹”
提及丈夫,临夫人的眼里俱是爱意。
“我没见过莫临,你女儿,更像年少的你”这孩子生得很好看,穿着石榴红百花纹小裙,眉眼机灵,笑着看过来,嘴角有两个浅浅酒窝
临夫人说:“说起来,还没谢过大师兄呢”
良自宜不解:“谢什么?”
“当年夫君拜师琉璃门,去的途中突遇海啸,我夫君落入海中,是大师兄你救起来的,没有你,我还在金陵城,是那个没有名字的苏二小姐,也定不了姻缘,更不能与夫君,育有一女一子。”
这也是为何,莫临肯让良自宜去看病中妻子的原因。
临夫人小产后就再也没见过客,病重后几乎下不了床,已是命薄如纸,心有牵挂。
“我像爹爹,弟弟像娘亲!”
如此闻言,临夫人神色一暗,眼角忽然就红了,面上还是温和对女儿笑:“听说,你爹爹今儿又买了新玩意儿,快去看他,给我们的小桃花带了些什么?好不好”
怀中的女儿撇撇嘴:“娘亲骗人,是爹爹让我来多陪陪你的!”
七岁的孩子不懂这些,口无遮拦“他自己在药房里偷偷哭呢,娘亲,我们像之前那样,一起去哄哄爹爹,好不好?”
二人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当初失去幼子,夫妻二人心照不宣,没有告诉女儿,她盼着的小弟弟不在了,幼子血脉相连,夫妻二人还是看了一样,才能告诉女儿,弟弟的模样;
如今的夫妻二人,他知她时日无多却不告诉她,只让她好好养病;久病成医,她自然清楚自己的身子,她不说破他的伤心。
临夫人借着顺发耳后,悄悄擦去眼角的泪,一对红珊瑚耳坠显了出来,她说:“好啊,你去祖母那儿拿些糖糕,我们一起去找爹爹,哄哄他……”
看着女儿蹦蹦跳跳出去,临夫人终于落下眼泪:“我对不起他,没能和他一起看着小桃花长大,我对不起那孩子,是我……是我身子不好,没能保胎到足月”
提及幼子,她脸色苍白,耳下的一对红珊瑚耳坠,随着她掩袖重咳晃动,她猛然咳出一口血,俯倒在床,侍女一边喊:“快去请二少主!”一边为临夫人顺气
她向他伸出手,张着唇还要说些话。
良自宜上前揽她入怀,她靠在他的怀中:“大师兄,我对不住,几位师伯的照顾,我也,对不住,师兄妹……从被带回琉璃门的那天,父亲,就告诉我,我是为莫临活的……到头来,我谁都对不住……”
怀里人的生命渐渐稀薄,语调也逐渐变小,良自宜:“小苏师妹,他们让我来看看你,他们不从来都不怨你……”
她在他怀中合上眼,良自宜眼角微红:“你如果不爱上任何一个,你会有很好的一生”
她却笑了:“爱上莫临,我不后悔,除了余生,我已为他,付出一切,我不后悔……”
病树的枝头开得稀薄的花,被三月风片片吹落,合着阳光,摇摇晃晃进了窗
丝质床幔被吹得翻飞,青白的指尖落进了片花,继而又被风扫进床里,歇在了闭合的眼睫处,那是三月风,都回不暖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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