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轮的山君大祭,终于在万籁俱寂中拉开帷幕。
山君祭的前夜,月色如水,山林寂静,虞清宴身着祭服,站在入山的岔路口,王德全和几位族老神色肃穆,低声叮嘱:“清宴,一路当心,请回法器,山君祭才就算开始了。”
他微微颔首,握紧手中的电筒,转身踏上通往深山的小径。
才走不远,他便怔住了——
原本荒芜杂乱的山路,不知何时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更令人心惊的是,道路旁的树枝上,竟挂满了一盏盏明亮的手电,像一串坠入人间的星子,绵延向前,将他所要行的路照得清清楚楚。
幽深的山林中,这条被人工点亮的小径,寂静中透出一种近乎神话的指引感,若换作旁人,怕是早已脊背发凉,以为误入了什么精怪布下的迷阵。
可虞清宴只愣了一瞬,便轻轻笑出来。
是段燎。
除了他,不会再有人为他默默做完这一切。
他不再犹豫,踏着那片为他独亮的光明,一步步向山深处走去。
果然,就在那座年久失修的山君殿外,他看见了静静立于月光下的段燎。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刹那,虞清宴心头一热,眼底泛起难以掩饰的疼惜,段燎却只是望着他,目光深沉撩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人。
虞清宴想起祭祀的规矩,强压下开口的冲动,只对段燎极轻地点了下头,他整理衣冠,神情肃穆,缓缓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段燎就守在外面。
待虞清宴恭敬地请出法器,双手捧于胸前走出殿门时,他这次没在看段燎,而是目不斜视,虔诚地踏上归途。
段燎也不言语,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每走过一段,便伸手取下树上悬挂的手电,悄然熄灭这一段照明,仿佛将先前的光芒尽数收回。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无声相伴,穿梭于寂静的山林之间。
直到彻底走出深山,回到了山下灯火通明的村口,祭祀的禁忌解除,虞清宴才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望着段燎被树枝刮出几道细痕的手背,轻声问:“一个人上去,不怕吗?那么黑,又那么远。”
段燎一步上前,紧紧握住他微凉的手指:“不怕。”
他望进虞清宴的眼睛,语气温柔下来,“想着是为你点的灯,是为你走的路,就什么都不怕了。”
虞清宴感觉被他握住的指尖迅速回暖,连心底最深处都被这句话烫贴,他反手扣住段燎的手,低声说:“下次不许这样冒险,等我回来就好。”
段燎却摇了摇头:“你的事,我没有下次不管的道理。”
第二天晚上,夜沉如水,幽深的苍穹如墨缎铺展,缀着几点寒星,唯余后山山君殿前,火光冲天,映亮了半片山林,巨大的篝火堆劈啪作响,跃动的橙红烈焰舔舐着无边的夜色,腾起的热浪扭曲了空气。
殿前广阔的空地肃然无声,村民们早已齐聚于此,无论男女老少,皆身着深沉的黑蓝色衣袍,样式古朴,料子在火光下泛着哑光,他们垂首静立,神情虔诚而肃穆,脸上所有的嬉笑或愁苦尽数褪去,只剩下对山君最本真的敬畏。
殿前九级石阶之上,便是祭坛所在,主祭台前,二十名同样身着深沉墨蓝祭袍的伴祭静默肃立,两侧稍远些,盘坐着数位村中的老者乐师,手持古朴的埙、磬、篪等礼乐之器,篝火的光芒在他们布满沟壑的脸上跳跃,映着眼底跳动的虔诚与郑重。
咚!
一声低沉苍凉的鼓音撕破寂静,直透云霄,继而,磬声轻叩,如冰泉滴落寒潭,篪声呜咽,似山风穿过幽谷,古老而奇异的祭乐奏响,每一个音符都蕴藏着山的脉动,在空旷的山野间盘旋回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所有人的目光,村民的伴祭的乐师的,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九级石阶的最高处,投向那祭坛的核心。
静立石阶下的段燎,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次又一次,难以自抑地穿过重重黑蓝色的人群,锁定在那九层石阶的最高处。
火光,在那里也达到了最炽烈的顶点。
一个身影立于祭坛中央的火焰光环之中。
墨蓝色的祭服,比夜色更深沉,比海水更厚重,广袖宽袍,纹饰繁复华美,其上用极细的金银线绣满了古老的云雷纹与山岳图腾,在烈焰的灼烧下,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流光溢彩,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神性光辉,长发被一丝不苟地高高束于头顶,用一顶同样墨蓝色镶嵌着暗色宝石的冠冕固定,越发显出脖颈修长优美的线条。脸上,覆盖着同样色泽雕琢着奇异鸟兽图腾的半截面具,面具覆盖至鼻梁上方,只露出线条清晰而冷峻的下颌。
火光勾勒着他挺拔如劲竹的身姿,墨蓝色的袍袖与衣摆在热浪中猎猎微扬,他静立在那里,不言不动,已似凝聚了天地间的所有肃穆与光华。
天神临世。
这便是段燎此刻唯一的感受,胸腔中奔涌的炽热情愫被此刻庄严肃穆的氛围强行压下,只剩下无法言喻的震撼与骄傲,他看到那人缓缓抬起双臂,宽阔的袖摆垂落,形成一个完美而古老的祝祷姿态,每一个动作都精准缓慢遵守着无形的法则。
祭乐奏到了某个节点,主祭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穿透了乐音与火焰的轰鸣,用古老而悠远的韵律,开始了祭文的吟诵,每一个音节都仿佛锤击在鼓面上,敲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呜嗡,呜嗡。”低沉的法螺号角声加入。
段燎猛地回神,感受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快门声和机器运转的低鸣,他侧目瞥去,只见司徒悠悠和王逸晨正率领着他们的团队,巧妙地隐匿在人群外沿稍高的地势或最佳的拍摄角落,几台昂贵的摄像机和大型补光设备静静矗立,镜头贪婪地捕捉着祭坛上那神人合一的主祭身影,以及这三十年方能一遇震人心魄的祭礼盛典,他们的神情专注得近乎痴迷,显然也被这原始而神圣的场景深深吸引。
山在凝视,火在燃烧,人在跪拜,乐在激荡,墨蓝色的信仰海洋中心,那神祇般的身影正在主导着与这片山脉神灵的沟通。
祭坛前方那堆巨大的篝火此刻燃烧到了极致,火焰不再是温暖的红黄,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幽蓝刺眼的白炽。
深沉古朴的埙音率先转入一种苍凉悠远的调式,随之,低沉的法螺声加入,那召唤远古生灵的号角。
主祭虞清晏立于篝火前方,面朝山君殿深处那尊古老威仪的山君娘娘石雕神像,神像双目微垂,在跳跃的光影下显得格外莫测,仿佛正等待着凡尘的膜拜与献祭。
二十名伴祭无声地向两侧分开,形成一个半圆,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屈膝,以一种近乎贴近大地的虔诚姿势,双手交叠按在胸前,垂首,紧接着,一种奇异而恢弘的声音从他们胸腔深处汇聚共振,低沉地吟唱起来。
煌煌山君,厚德载物,
巍巍峦岳,其灵通途,
星移斗转,十载轮度,
渺渺玄境,此心诚匍。
这声音,并非现代合唱的饱满和谐,而是沙哑沉厚带着远古部落吟诵的回响,像是从亘古的岩层裂缝中透出,裹挟着山风松涛的呼啸,又似无数先民汇聚的虔诚呐喊,穿越了时间的长河,在这寂静燃烧的山巅轰然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沉重,敲击在灵魂最深处。
玄鸟衔瑞,通彼天阙,
龙腾虎跃,引吾谒谒,
奉吾牲醴,献吾心血,
伏惟神鉴,赐福永偕!
伴随着那撼人心魄的吟唱达到第一个**,立于中心的虞清晏动了。
他双臂猛然高举过顶,宽大的墨蓝袍袖如鹏鸟的巨翼般展开,紧接着,足尖踏地,以一种蕴含了无限力量与神秘的韵律动了起来。
这不是柔美的舞蹈,这是傩舞,一种古老祭祀中用以沟通天地驱邪纳吉的仪式之舞,他的动作大开大合,刚健有力,踏步如同踏碎山河阻隔,旋转犹如搅动星河漩涡,每一次挥臂,都带动袍袖猎猎作响,每一次顿足,都震得脚下祭台似乎隐隐共鸣,面具遮掩了他的面容,却更凸显了那紧抿的唇和刚毅流畅的下颌线条在火光中明灭,他的肢体语言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与庄重的神性,时而化身为引路的灵媒,时而又是守卫神谕的战神,古老的图腾仿佛在他举手投足间活了过来,于火焰的光影中咆哮翻腾。
气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村民们的目光追随着那唯一在火焰光环中跃动沟通天人界限的身影,眼神里是纯粹的敬畏与信仰。
舞至酣处,有村民抬着早已准备好的堆叠如山的祭品上前,郑重地置于那幽蓝炽白的火焰边缘。
傩舞的动作陡然变得更加激烈急促,虞清晏的身影在疯狂的旋转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跳跃中几乎与火焰融为一体,他用一种极具力量的姿势,抄起祭台旁一把由荆棘和白茅捆扎的巨大原始的火炬。
吟唱也在此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音量与强度,二十个声音汇聚成一股足以穿透云霄的洪流,冲击着山野。
玄门洞开,神驾降临,
玄门洞开,神驾降临。
“轰!”
伴随着这震天动地的祝祷,虞清晏手中那巨大的蘸满了某种秘制药油的火炬被重重地掷入篝火堆的核心。
一刹那间,火焰仿佛被泼上了滚油,幽蓝白炽的火焰猛地炸开,火舌冲天而起,化作一条数十米高的狂烈舞动的赤金色巨龙,一股难以言喻混合着草木焚烧香料炙烤的浓烈异香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山君殿,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堆放的祭品,发出噼啪的吞噬声,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就在这火焰巨龙冲天、浓烟弥漫的刹那。
火光与浓烟的间隙中,那立于祭坛之前,完成最后一式请神之姿的傩舞主祭,虞清晏。
他双臂斜指苍穹,身躯绷直如神矛,完成了仪式的最终定格。
周身的气场在这一刻达到了无可比拟的顶峰,他仿佛是火焰本身,是通神的桥梁,是这焚尽一切的狂潮中心唯一静止不动却掌控着一切的锚点,跳跃的火焰为他高大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流动的神圣的金边。
浓烟稍散。
段燎一直紧握着拳头,手心全是汗,他站在自己守卫的位置,目光却从未须臾离开过那祭坛中央的身影,就在这焚火请神震撼灵魂的顶点,越过那些仍在无声膜拜的伴祭弯曲的脊背,越过那依旧在跳跃升腾变幻形状的巨大火焰,甚至越过那袅袅升向星空的青烟……
虞清晏那双戴着面具原本应该直视山君神像或仰望苍穹的冷冽眼眸,此刻,竟透过所有光影的阻碍,精准无比地落了下来。
目光如炬,穿透了距离,穿透了喧闹,穿透了虔诚的人群。牢牢地,锁定了外围人群边缘,那个一身劲装目光未曾偏移丝毫的身影,段燎。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冲天火焰是唯一的背景音。
四目相接。
段燎清晰地看到了那目光,那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跳动的火焰,也倒映着自己,不再是神祇俯瞰凡尘的漠然,不再有祭祀仪轨的清冷,那其中蕴含的东西复杂如深渊,还有在那一切之下翻涌着的被神性压抑了整晚的情愫。
段燎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眼中再无冲天火焰,再无喧闹人群,再无古老神像,也无垠夜空。
只有火焰中那个人。
只有那穿越万千阻碍、终于抵达自己灵魂深处的目光。
那无声的一瞥,包含了千言万语。
他明白了。
不需要言语。在那山神降世的瞬间,在那目光交汇的刹那,段燎已经读懂了虞清晏用眼神传递的唯一最坚定的讯息。
于此地,于此刻,山神为证,我心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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