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姑娘,你饿吗?”
“婶子,你吃就好,我不饿。”
过了会儿。
“姑娘,喝些水吧。”
“……”
纵然是关切话,不见一点坏心的,但是短短半个时辰里听了五六遍,再有耐性的人,也要听烦了,何况又是归家途中,更是心如火烧急躁不堪,哪有闲情听这等无用的聒噪?
可是再不满,也不敢多说什么。
她没有发脾气的资格。
车不是她的,马不是她的,赶车和在旁悉心照顾她的人不是她出钱雇的,车上成堆的东西不是她花钱置的,甚至连她这个人,都不是属于她自己的。
端着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样没脸没皮的事,善来还做不出来。
再没有比刘府更好的主家了。
善来是交了大运,才能有这样的际遇。
刘府老太太是个天大的好人。
尽管知道接受她的好要付出代价,善来也还是感念她的恩德,因为她对善来实在是好,好得太过了。
不说那多得匪夷所思的五百两救命银子,单说这满车的好药材、布料、吃食……就已经是善来一辈子也偿不清的情——昨夜里,茹蕙领着几个人,都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到了善来的住处。
“老太太的吩咐,叫我们趁这会儿闲着,把你回家的东西给打点了,不耽误你明儿一早赶路。”说着,就展开包袱皮,一一指给善来看,“这一包是药,人参灵芝鹿茸什么的,都是进补用的,这两包是料子,绸缎绫罗,裁衣裳做被面都能用,这几包就是糖食点心还有肉,都是妥帖包好的,你只带着就是了,你路上吃的,明早有现做的。”
茹蕙说完,善来已经惶恐得坐也不敢坐。
“这如何使得,叫人怎么安心……”
茹蕙笑道:“这话不要同我们讲,我们不过听命而已,有什么话,你去同老太太讲去。”
善来当即就要去找,被茹蕙拉住了。
“老太太已睡下了,要谢恩,还是等你明儿回来,要不是谢恩,就更不能去了,不怕得罪你,这些东西,咱们虽然瞧着贵重,但在老太太眼里,着实算不得什么,只是她老人家给你的体面,你只管收下就是,不收,就是辜负她的心意。”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金簪子来,“这是我的心意,你也别辜负我。”
她起了一个头,那些跟着她一块过来的丫头,也个个都有东西拿出来。
善来当然是坚决不收,正往来推拒,几个碧梧堂的丫头笑着走了进来,说是听见热闹,也来凑一凑。
因是在碧梧堂,碧梧堂的丫头们便说要做东道,当即摆出几个盘子来,瓜果蜜饯什么的,一帮人吃着,谈起天来,看见桌子上茹蕙几个送出的东西,也都说要尽一份心,脱簪子的脱簪子,褪镯子的褪镯子,更乱了,善来几乎说干了嘴。
好在有个小丫头,十一二岁,拿出的是个平安符,说是家里给她求的,开过光,解病消灾,很灵,善来正用得上,千万得收下。
解病消灾四个字,正合善来的心事,看见了,眼睛就挪不开。
到底还是收了一个。
因单收了她一个人的东西,那小丫头难免得意,抓住善来的手,不住地问东问西。
拿人家手短,善来便很有耐心地把那些问话答了,她说话的时候,身旁人个个都竖着耳朵认真地听。
一群人闹到夜深,善来困得不轻,勉力陪着,好在茹蕙细心,瞧出了她的窘迫,站起来,说太晚了,都是明日有事的人,还是散了。
门口告别,茹蕙留到最后一个,拉住善来的手,轻轻塞了个东西,低声说:“这是一百两,老太太给你的,她老人家特意嘱咐,叫我偷偷地给,别叫旁人知道,你毕竟是要出门的人,别招了不太平的事。”
一句话,堵死了善来的路,拒是不敢拒的,怕给人知道这回事,路上不太平。
茹蕙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明早我再过来,找人给你抬东西,你一点心也不必费,安心睡吧。”
怎么睡得着呢?
夜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辈子无论无何,一定得报答老太太。
刘府的少爷也是个好人。
少爷年纪太轻,没经过事,不如老太太周到,但也对她很好。
他是她的主子,却不要求她把他侍奉好,而是和她说,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天赋……
他问她为什么哭。
她没答他。
但究竟为什么哭,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再活过来时,人告诉她,她是姚善来。姚善来是谁,爱什么讨厌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可她就是姚善来。怎么能不害怕呢?白天哭,夜里也哭,哭个不止,哭得生了病,迷迷糊糊,身体神识全不受自己控制,再清醒时,见着了地上大片画出来的花鸟山石,是她病重不清醒时拿树枝画出来的。看着画,她怔住了。在她不能自主的时候,“姚善来”找了回来。“姚善来”会画,她活过,存在过。姚善来接受了自己就是姚善来这件事。作画是姚善来最喜欢做的事,画是她和过去的联结,使她相信,自己的确就是姚善来。可是姚善来卖身做了奴婢。做了奴婢,就不算是一个人,这辈子完了。然而有人和她说,还没有完,她还能当人,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怎么能不哭呢?
他待她好,她要报答。
想到这两个人待她的好,她的心就开始泛软,所以旁的人的不好,她也能够原谅了。
“多谢婶子,我确实有些渴了。”
赵二媳妇笑吟吟地看她喝水,说:“姑娘别着急,咱们就快到了。”
“嗯,我不急。”
善来说不急,多少带些假,而赵二媳妇说就快到了,却是一个真。
赵二勒停了马,在外头问:“到会仙镇了,姑娘家怎么走?”
“已经到了?”
善来不敢信,只这么会儿,就到了?掀了帘子看,果然是到了,入眼的东西,都是四五年里早看熟了的。
眼里漫出泪来,这早看熟了的东西,像蒙了层纱,又是不熟了的。
赶忙把眼泪擦了,对赵二说:“叔,沿着河走,一直走到头,就到我家了,我家门口,有棵大槐树……”
赵二应了一声,甩了一下鞭子,马车再次动起来。
村里进了生人,村民难免要拦住问两句,什么人,来这干什么。
善来探了头出去,朝来人喊了一声叔。
那人当然是认识善来的,便笑着说了一句,“原来是善来。”又问:“这是你家的亲戚?面生的很。”
要向人介绍赵二,就得先说明自己的处境,善来不怎么乐意,于是只说了一句不是亲戚含糊过去,再开口就是,“叔,我回家,得先走了。”
那人便让开了路叫马车过去。
马车过去后,那人便立即跑到自己相熟的人家里去,绘声绘色地讲,“石头的女儿,从外头回来,坐的马车,气派得很!我看他家这回是真交了运了!”
一个村子,拳头大点的地方,藏不住任何秘密,善来下马车时,她家门口已有四五个人在等着她,更多的人还在来的路上。
王大娘,一向同善来家要好,对善来是真心关切,马车才停下,她就迎了上来,善来一下车,就被她拉住了手。
“善来,听说你到城里刘老爷家里去了,一切可还好?他们没亏待你吧?你怎么不和我们说呢?我们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说什么也得送送你……”
善来知她是好意,话里也都是真情,但善来急着见姚用,对她只能敷衍:“我一切都好,大娘,我爹在屋里吗?”说着便往屋里去。
王大娘当然是跟善来一起往屋里去,“你爹不在屋里还能在哪儿呢?他的病还没好呢……”听得善来心里一阵绞痛,不过好在王大娘后头又添了两句,“不过同先前比,可好得多了,那天有个厉害大夫来,他看过后,你爹多少能吃些东西了。”善来听了这些才好受了些。
还不到门口,浓重的药味就扑到了人的脸上。
药总是不好的,但凡沾染上,非死即伤。
这浓重的,能闷死人的药味……善来陡然生出一种广大的哀悯。
姚用和她,父女两个人,害病的为病痛折磨,没害病的,也一样付出了惨烈的代价,这正是穷人的悲哀。
屋里的人,听见屋外的响动,扯着嘶哑的喉咙,问:“是谁来了?”
四个字,就叫善来的眼圈红了起来。
善来本不想哭的,在疼爱她的父亲面前,她必须得表现得轻松愉快,否则她的父亲一定不许她再到刘府去,这对他们没有好处。
可是眼泪控制不住。
身子也控制不住。
她扑到父亲的病榻上,捧脸哀哭不止,哭父亲所受的苦痛,哭自己卖身的委屈。
姚用也是泪如雨下。
父女两个一伏一坐,哭作一团。
姚用不哭自己,只哭自己这受了委屈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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