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不愿意回家去。
“我回去能有什么好日子呢?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单卖我……没人把我当个人看,是到了这儿,我才有了个人样,回去……我还不如死了……我死了吧!”说着,就往墙上撞,没撞上——善来拼了全力,两个人都摔在地上。
春燕是真的存了死志,一击不成,就要再来一下。还是没成。
善来早防着她,圈着她的腰,死死地抱住。
“姐姐!何至于此!这是好事呀!身契已给了你,官府走一趟,此后就是良籍,万事由自己心意!做什么不好呢?”
“这算什么好事!没有钱,回家去……哪还能算是个人?反正早晚要给他们折磨死,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少受许多罪……好妹子,你别拦我!”眼泪不停地涌出来,泉水似的,在她满是黑灰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痕迹。
春燕在家的处境,善来多少是知道一些,她不是爱听阴私事的人,但还是知道了。逃不掉,人人都在讲,既是抱不平,也是看笑话。
春燕是家里的二女儿,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头是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她是最中间的孩子,最被忽略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天生就是个吞委屈的人。衣裳穿破的,破的不能再破,动一下,就撕烂了,每一件都是这样。哪里是她的错呢?可是她娘为此骂她,骂她糟蹋东西,不但骂她,还打她,每一次都会打她。巴掌朝面门扇过去,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嘴角扇出血,打完了她,叫她跪着,不给饭吃,也不给她做新衣裳。但是妹妹有新衣裳,弟弟也会有。到刘府之前,春燕从来没穿过新衣裳,是兄弟姐妹里的唯一,她一直是披破布,打补丁,永远像个乞丐。春燕在家也烧火,她很会烧火。男人们是不能进厨房的,跌份,娘要去地里干活,也不能做饭,做饭的事就落到两姐妹头上,姐姐是指挥的那个,春燕只是烧火,姐姐每次都是往锅里加好东西就跑去玩,玩到饭差不多好的时候再回来,春燕也想出去玩,但是她要一直在灶前守着,天那么热,一直守着火,然而做饭的功劳都是姐姐的,姐姐聪明又能干,不像有些人,傻子一样,只会糟蹋东西。春燕最开始烧火时,不知道什么叫沸,姐姐没回来,没叫她停,她不知道好没好,所以就一直烧,柴烧尽了,水烧干了,锅通红。娘回了家,只骂春燕,骂她到底还要糟蹋多少东西才甘心!骂完当然是打。她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挨打。春燕十岁的时候,她的大哥十六,二哥十五,心里都有了人,都闹着要定亲,可是家里哪有这么多钱?愁死人。村里有见过世面的,给她家出主意,家里女孩那么多,往外头卖两个,不就有钱了吗?宋家爹妈觉得有理。于是春燕被卖掉了。只卖了她一个。
春燕被领走后,村里人聚在一起,猜她最终会落到哪里去,有些下流人,为老不尊,呲着一口黄牙,诡笑着,也许是卖进楼里,那就过上好日子喽!一群人笑,有人接口,春燕长得那样丑,不像她家大丫头,楼里怕是不收,又是一群人笑,而且笑得比前头更大声。
春燕一直不漂亮,她根本没机会漂亮得起来,那么瘦,又整日蓬头垢面,穿一身破烂,活像鬼,还是穷鬼,哪怕是要被卖了,她娘也还是没有给她一件好衣裳,离家的时候,脚上只有一只鞋还算好,结果是被她娘留下了。她就到新去处,还怕没有鞋穿?这只鞋还好着呢,穿走了,不上算!这只留下了,另一只也留下吧,到时候有了布头,再做一遍,就是一双了。春燕进城的时候,光着一双脚。一群小孩子,一样贫苦人家出来的,可是谁也没有春燕瞧着可怜。买人的老管家动了恻隐之心,春燕就这样进了刘府。
三十两,牙人抽出一点,余下都送回她家去,给她两个哥哥娶了妻,也许还余下一点,将来成为她姐姐和妹妹嫁妆的一部分。然而春燕怎么样,宋家没有人管。
春燕在刘府,也是烧火,因为她除了烧火,别的什么也不会,想提拔也没办法,何况又长得这样丑,胆子还小,天天见人就躲,老鼠似的,上不得台面。
领到新衣裳的时候,春燕紧紧把衣裳抱进怀里,一遍遍地摸,也一遍遍地问,真的是给我穿的吗?真的吗?夜里抱着衣裳睡,眼泪止不住地流,衣裳打湿了,第二天穿在身上,潮湿阴冷,寒浸浸的。
不可思议的,春燕飞快地漂亮了起来。不仅是因为她有了鲜艳的新衣裳,还因为她开始在厨房偷吃,吃得胖了,人也白了起来,她还跟着其他的小丫头们一起买胭脂香粉。
第一次回家,春燕在村里引起了轰动。她穿着刘府给她做的好衣裳,戴着一对金耳坠——表小姐的,掉了一个,被她拣着了,不敢偷藏,交给厨房的管事,管事又送呈老太太,最终知道了是表小姐的东西,表小姐说她一个小丫头,拾金不昧,很难得,于是把另一只也拿出来赏给了她,她就这样有了一对金耳环。春燕不知道的是,表小姐是因为自己的东西被一个低贱的丫头摸了,觉得膈应,所以才不要了,但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呢?那可是金子!
那可是金子!那可是绸缎!
“这就是绸缎吗?真滑溜呀……”“二姐,将来你这衣裳要是不穿了,能不能给我?真好看,我也想穿绸缎……”“凭什么给你?当然是给我!”“给你?你穿得了吗?”“我怎么穿不了?”
姐妹两个打起来。
她们两个经常打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这一次跟以往都不一样,这一次和春燕有关,她们是为春燕打的。
春燕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很痛快。爹娘看到那些钱时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很痛快。他们都看向她。这是先前从来没有过的。
后来只要有机会,春燕就回家里去,每次都带很多的钱,倘若能回家时她手边恰好没有钱,她就去借,就算是借,也要带钱回去。
钱不重要,他们怎么看她才最重要。所以她一直没有钱。以后也没有钱了。他们还是会看她,可是含义大有不同。
春燕没有办法接受,她觉得自己完了。没有钱,她就算完了,要她过先前那种生活,她宁愿死。太可怕了,只是想象,就禁不住发起抖来……她料定将来是悲凄的,眼里渐渐散了神,呢喃道:“好妹子,别拦我,让我死了吧,别拦我……”
这时候,外头有人喊,“春燕,你娘来了,叫你快过去呢!她在角门呢!”
“娘”这个字,使春燕受到了刺激,像是谁拿针狠扎了她一下,她猛地蹿起来,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娘来接我了!她来接我回去了!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好,不回去,不回去……你别怕,你娘不一定是……”善来企图安抚她,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然而她发了疯,狂犬一样,大叫着:“她来接我了!来接我了!”善来被整个掀出去,才叫出半声,就狠摔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来。
春燕还在发疯,眼神呆呆的,但是手足都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不停地挥舞着踢跺着。
善来简直要急死了,踮脚抬手,一个巴掌扇过去,用足劲头,春燕的脸歪到一边,上头五道鲜红的指痕,她不动弹了。
“清醒一点!怎么可能是来接你的!事发才多久?肯定是为别的事!不要再闹了!”
又是两行眼泪,拖着两道雪白的印子,从春燕脸上爬过。
春燕的娘的确不是为春燕来的,她不会为了春燕过来的,坐车要花钱,而且春燕自己就会花钱回家,她又何必花冤枉钱呢?是以春燕到刘府好几年,她一次也没来过。她这次过来,是为善来,坐车的钱是姚用给她出的,给了不少,善来上次回家的排场她也见了,眼见的有前途,现在不巴结,以后可就来不及了!大官的姨奶奶,是贵人呐!
自己可是贵人的近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远亲不如近邻,那就是近亲了!作为贵人的近亲,春燕的娘觉得自己应该在刘府受到尊重,他们应该给她东西,就像上次善来带回家去的那些。一路上,她都这么想,气势汹汹,可是真到了刘府门前,那牌匾,那门,那朱红的柱子,都太高了,高得叫人担心它下一刻就会倒下来,砸死她,所以尽管是贵人的近亲,她还是在刘府的家丁跟前露了怯。
“这位大爷,我找你们这里一个叫善来的,姓姚……”
“什么人?没听说过,快走开,别站在这儿!”
“她在这里做丫鬟!伺候里头的少爷!”
“到那边角门去问!”家丁指了一个方向。
春燕的娘连连躬身地谢了,弯着腰一溜儿跑到角门去。
还是一样的话。
那边守门的也说,“没听过这么个人呀。”
春燕娘的眼皮跳了一下,怎么回事,不是很得脸面吗?怎么谁都不认识?想来也没有多么受看重。
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春燕的娘轻蔑地想,说不定还不如她女儿呢!
“那我找宋春燕,我是她娘,你叫她过来找我吧。”
守门的听见春燕的名字,立马笑了起来,“原来是春燕的娘,怎么不早说?”说罢,就跟旁边一个人说了,那人立刻跑走了。
春燕的娘得意极了,果然,都是装出来的,还不如春燕面子大呢!
“大娘,那边热,你到树底下站着吧。”
又是千恩万谢。
树荫底下坐着等着,好久,终于听见了声儿,忙站起来。
跑来的却是善来。
“大娘,你来前可去了我家?我爹可还好吗?”
姚用的确不好了,春燕的娘就是为此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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