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那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一路上都在问,抓着身边人的袖子,紧紧地抓着,不停地问,把人问烦了,冷着脸不理她,还是问。
怎么会呢?
或许是假的。
是假的。
一定是。
她说服了自己,心里慢慢平定下来。
然而她自己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爹怎么会拿这种事哄她呢?
车里静悄悄的,外头却热闹得很,马蹄声,车轮碾过的鳞鳞声,鸟雀不时的欢叫声,落日的一点余晖,照进车里来,落在她眼睛里,时间久了,便有些发烫。
她瘫坐着,簌簌流下眼泪。
下车的时候,善来已经好了很多。
她业已将自己劝服,无论天塌还是地陷,只要发生了,落到人的头上,人就得受着,不想受,也可以去死。总归是有办法的。
姚家到处是人,门外是,院子里也是,到处可见走动的人影。
"回来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率先说了这么一句。
都看过来,抱白布的,搓麻绳的,搭棚子的……都停了手里的事,朝善来看了过来。
善来把一切看在眼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着头往屋里走。
屋里倒没有几个人,只有王大娘和她的丈夫。
王大娘一看见善来,眼泪就落了下来,可怜的孩子,命这样不好,她有心安慰两句,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就只是哭。王大娘的丈夫叹了口气,对善来道:"你爹等着你呢,快过去吧。"又招呼王大娘,"咱们出去吧。"
夫妇两个人离开了,善来慢慢往床边走去。
床上躺着的姚用,面如金纸,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他这样,善来不免又要想,怎么会这样呢?她虽早已将自己劝服,要自己刀枪不入,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心泛起一阵绞痛。
床边坐下,喊一声爹,没反应,再喊一声。
"我回来了……别睡了,起来和我说说话吧。"
还是没有回应。
善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不由自主落下,头一阵阵地发晕。
她想起很多事来。回家,风尘仆仆,日头那样高,还是要赶路,她真的走不动了,告诉爹,爹弯下身,叫她趴到他背上,爹背着她,也背着行李,在无人的原野上,不停歇地走,一直走到能过夜的地方,放她下来,给她铺好毡垫,又生火给她烧水热点心。没几天他们就有了驴车,她坐在车上,爹牵着驴在前头走,她再也没有累过,但是爹也没有了钱,买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她亲眼看见爹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不够,他又把脖子上挂着的玉取下来给了贩子,贩子才叫他牵走了驴。他们没有钱,但她仍然有点心吃,爹只是烧水煮野菜吃,摘回来的野菜,自己吃一些,喂给驴一些,甚至摘野菜的时候,还割了柳枝给她拧了柳皮哨,教她吹,因为怕她会无聊。有一回,路过一处庄子,正赶上有人娶亲,锣鼓笙箫,吹吹打打热闹非凡,还有好席面,香气是隔着很远也闻得见的,因为馋,她望着那热闹,不住地吞口水,爹看见了,牵着她去找主家,爹在后厨劈了很久的柴,把她送到了席面上,嚼肉的时候她想,爹真是好厉害……
那时候怎么会想到今天呢?
忽然,她猛地惊醒,觉得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几乎是立即就往床上看去。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她闭上了眼,泪水再次涌出,并且觉到浑身冰凉。
就这样等着吗?这样坐着,毫无作为地,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流逝,直到他成为一具尸体….
尸体。
一阵无法克服的深深的恐惧狠狠攫住了她,不要!不要……
"爹!不要睡了!和我说话啊!求求你!"她大哭起来,而且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开始疯狂摇撼姚用的身体,"求求你了,醒过来啊!好起来吧!求求你!求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这恐惧来自内心深处,是最真实的不可直面的痛苦,一段毫无印象的画面莫名浮现眼前……
启明星高高挂着,天空是幽蓝色,然而脚下手边全是黑,浓重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枯叶碎掉了,枯枝断开了,厚重干燥的喘息,尖利的嚎叫,鬼哭一样……
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喘息着,不住地打战,牙齿格格地响。
她听到哭声。
一个女人的痛哭,哭得她心如刀绞,哭得她害怕。
她是谁?我为什么会听见她的哭声?
神弛魂荡之间,又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这次是真的了,吃力的呻吟,断断续续,"善、善来……善来……"
"爹!"善来大叫一声,扑上去抓住姚用的手放到心口,哭着喊着:"爹!你看看我!"
"善来……"姚用艰难地睁开了眼,待看清了眼前的人,眼中陡然一亮,吐气也更急速了些,嘶声道:"善来,我、我等到你了……"
善来悲哭出声,眼泪淋满了姚用的手。
然而姚用已经感受不到了,人之将死,五感尽失。
垂死的人,睁大了眼睛,可是眼神空洞,一点光也不见。
"不要到京城去……"
声气也很虚,落到旁人耳朵里,只是一连串不清楚的"啊啊"。
"什么?爹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你、不要到、京城、去,不要、去!"
这一次声音大得多,善来听清楚了,但是没听懂。
"不要到京城去?"
善来有些懵,这是什么话?从何说起呢?
"永远、不要去……"
"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样一句话?
"不要去,不要……"
这时候讲的话,应当是很重要的吧,可为什么是那么一句?
忽然,姚用浑身颤抖,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臂,手伸向虚空,
"阿宝……"
他喃喃地喊。
而后呼出一口气。
手臂啪一声落了下去。
好一会儿,善来才反应过来,她喊:"爹?"
没有回应。
善来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应。
她坐着,一动不动,屏息敛声,姚用的一只手还被她捧在心口上。
好一会儿过去。
善来终于意识到,如今在她面前的,是一具尸体。
尸体。
爹死了。
善来愣住了。
爹死了。
一切的声音都没有了。
爹死了。
她站了起来,但是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头脑一片混沌。
咣当一声。
人涌了进来。
后面发生的事,善来记得不甚清楚,什么都是断断续续的,连不成片,因为她只是一只由人操纵的傀儡,没有太多自己的意识,她并没有死,但那种状态也实在算不上活着,她那大而空洞的眼,同死人的眼睛一样,凝滞,没有神。
姚用是个好人,远近都知道的,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恩惠,所以他办事,人手是不缺的,而且多是争先恐后,唯恐不能出力,所以一切都很顺利。
善来在坟前,眼见最后一抔土盖了上去,膝行转身,仍跪着,朝身后的父老乡亲行了一个大礼,而后又回转,眼睛盯着燃烧的纸钱看。
有人长叹一声。
王大娘抹了抹泪,几步上前,拉着善来的两只手臂要拖她起来:"好孩子,这儿不缺人,叫他们在这儿看着就行了,你跟我回去,洗一洗,睡一觉……你两天没合眼了呀!"
不仅两天没合眼,也两天不进水米了。
但是善来不愿意回去,她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只是摇了下头,表明自己的态度。
大娘急了,斥道:"你这样不行的!你爹瞧见了,心里得痛成什么样!他才走,你就这样糟践自己,你这是存心不要他闭眼呀!"又哄:"跟我回去吧,这往后的事儿还多着呢,件件都离不开你,你得自己好,才能继续尽孝道给你爹出力呀!
好话歹话都说了,善来却没有半点反应,只是跪着,一副跪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王大娘看着,鼻子一阵酸涩,眼泪霎时冲了出来。
这样一个孝女,越孝顺,越叫人觉得可怜,叫人不得不想着为她做些事。
王大娘擦去眼泪,狠了心肠,把着善来的胳膊把人往外拖,竟是要硬生生把善来从坟头
拉走。
善来没料到会受到如此粗暴对待,她不知好歹地认为王大娘的关心是多管闲事,为什么?为什么不要她留在这里?她不想自己留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用,她只是想留下,碍着谁的事呢?为什么不要她留下?为什么!土里埋着的是她的父亲啊!她的父亲,她血脉的来源,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没有了……她只是想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要带她走?她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足能刺破云霄的,而后便是竭力的挣扎反抗,面目狰狞肢体扭曲,而且伴随着长而尖利的啸叫,毫无风度可言。
落在送殡的众人眼里,这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姚善来,她脱下了清高的皮,成为了一个俗人,与其他失去父母的悲痛儿女并没无分别。
她一向端着,很有姿态,人前不说话也不大笑,更不会哭,她划出一个分明的界限,将自己与旁人隔开,多年来一直如此,甚至守灵谢孝时,她也没有哭,送殡,也没哭,没叫人瞧她丁点丑态,惹得人不由得想,果然是不一样。
然而现在却是这副模样。
可见真是痛得很了。
刘悯看着她,心里很为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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