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来抱着一顶帐子,茹蕙拿了两个枕头并垫絮,一个叫兰英的女孩则是背着褥单并被絮,三个人慢慢走在甬道上。
善来是住碧梧堂的一间下房里,碧梧堂离福泽堂很近,刘悯小时候是住在福泽堂的暖阁里,八岁时迁到了碧梧堂。
兰英是那几个婆子中某一个的女儿,今年十三岁,在府里做一些洒扫的活计,茹蕙带着善来要走时,她的母亲一定要自己这个女儿帮忙拿东西,拖着人不叫走,等了两刻,才等来人。对此,茹蕙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善来坐着,陪几个婆子说在话,当然,多是婆子们讲,她听,至于善来,她则是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开口讲,只是一味的点头摇头。
兰英看起来很喜欢茹蕙,贴着她,一直和她说话,茹蕙对她也是相当的热情,简直有问必答,对她说了一堆夸赞的话。兰英也对善来有着相当的兴趣,虽然不和善来说话,但和茹蕙说话时,眼睛会不时地朝善来瞄过去。
到了房间,兰英还要帮忙铺床叠被,被茹蕙喊住了。
“可别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别误了自己的活计,孙妈妈脾气不好,你在她手底下,难免要吃苦头,她这个人,说的好听一点,是铁面无私,你有错,她也不会看在你娘的面上就饶过你,要是连累你挨骂,我们可怎么过意得去?你快回去吧,晚些见了你娘,代我们向她道谢。”
兰英爽声应了,但还是又磨蹭了一会儿才走,茹蕙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她,末了还送了她几步。
兰英走后,茹蕙带着善来铺床,她不说话,善来也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沉默着,只是埋头做事。
突然,茹蕙开口:“今天带你你见的那几个人,都是府里的老人,倒不能说她们不好,只是老太太这些年的心思全在怜思身上,府里的事并不怎么用心管,她们的心也就此养大了,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处事小心些,她们都是不能得罪的人。”
这个姐姐是个好人,善来这样想着,心中充满了对眼前人的感激,亲近之心顿起,正待说话,茹蕙又道:“福泽堂是好地方,怜思更是香饽饽,人人都想捞些好处,所以眼睛时时刻刻都盯着这儿,恨不得把人咬死了……单说兰英,她娘为什么非要她帮你送东西?妹子,千万灵醒些,树大招风,你也算头一份了,别给人可乘之机才好。”
原本要说的话,此刻堵在喉咙里,说也说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一颗心却往下沉,且还不知道要沉到什么地方去。
茹蕙的话,善来是相信的,这就是做人的苦处,只要到了人多的地方,一定逃不掉,家里好,可是已然回不去。
不知道爹现在如何了?老太太可会践诺?姓王的大夫,今天能到家里吗?她不能再回家去,怕回去了,再出不来,爹不会同意她卖身的,她十分笃定,所以她不要回去,她想要爹活下去,如果爹没有了,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一个人在山里养鸡鸭吗?
只要爹活着,即使他有了新妻子新儿女,她也是高兴的。
房间里静悄悄,只有茹蕙走动的声音,咯吱咯吱。
好安静啊,家里就没有这样安静的时候,鸡鸭总是不分时间地叫,山里也常传出野兽的声响,夜里会老鼠在房梁上走,吱吱地叫,偶尔还会踢倒东西……
一入侯门深似海。
七个字蓦然兜上心头,叫人登时心痛神驰。
深似海啊。
这时候,早已离去的春燕,手里提着个食盒,悄悄地进了房间,茹蕙停下手里的事,转过身笑眯眯地看她。
春燕先看茹蕙,笑得有几分不自在,手指着善来,说:“我来瞧瞧她。”
茹蕙道:“应该的,你们到底是同乡。”又说:“你们说话吧,事差不多好了,我去向老太太复命。”说完,就要走。
善来明白,这是能叫她和春燕单独说话,她是初来乍到,整个刘府,只有春燕和她还算亲近,见面说两句话,她多少能安心些。
茹蕙姐姐这样贴心,真是一个好人。
善来又一次这样讲。
春燕见茹蕙要走,忙举起手里的食盒,说:“我不敢误你的事,不过多少吃些,不费什么功夫。”说着,已经打开了食盒,把里头的几盘糕点摆到了桌子上。
茹蕙不肯吃,摆着手道:“油腻腻的,吃脏了手,不好洗,还得去见老太太呢。”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口。
春燕倒是没再说什么,善来却追到了门外,虽然也没说什么话,但好歹是送了。
她的确是不爱说话,茹蕙早知道了,所以即使她没说话,茹蕙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当下笑着对她说:“别送了,你回去歇一歇吧,等会儿不定有什么事呢。”
茹蕙走出好远,善来还在门口站着,目送她。
春燕从屋里出来,见此情状,说道:“你和她倒亲近。”
善来认真地点头,“茹蕙姐姐是好人。”话里有无限的深情。
春燕只是说,“进来吃糕吧,要凉了,凉了不好吃。”
两个人进去,还不及坐下,春燕就已经拈起一块绿豆糕吃起来,边吃边有些得意地说:“这个是她们给我的,因为我爱吃。”
善来不动,只是看着春燕吃。
春燕又把碗盏朝善来推了推,“你吃呀,不饿吗?”
她这么一提醒,善来猛地就觉到了饿。
早该饿了,今日一整天,只在清晨入城时,吃了半个春燕在城门口买的包子,给她买了两个,但是她竭力地吃,也只吃下去半个。
眼前是各种各样的糕,都是善来没见过也不知道名字的,个个香气逼人,油脂气,花香米香豆香,几乎要把人香晕了,善来伸着手,竟不知道要吃哪一个,因为哪一个都很想吃。
看她迟迟不下手,春燕有些急了,“你吃呀!这都是我们李大娘特意给你做的,你得吃呀!你不吃,我不好跟她交代啊!这绿豆糕我都吃一半了!”
春燕是刘府厨房烧火的,李大娘是刘府的厨娘,专管白案。
善来很饿,可是有春燕这些话,再饿她也不敢吃了。
茹蕙才提醒过她,千万不能叫人抓到错处。
春燕见她不但不拿,甚至连手都收了回去,更急了,“你怎么回事?”
善来还不知道该怎么和春燕讲,春燕就已经变了脸色,两条眉拧着,双目圆睁,“怎么,瞒我?你这才飞上枝头,就把我忘了?”
这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原原本本立刻讲给春燕听。
“姐姐,我心慌得很,就怕做错事,现在简直连手脚怎么摆都不知道了。”
春燕嗤了一声,问:“怕什么?能吃了你?”
善来丝毫没有得到安慰,既当了奴婢,就是案板上的肉,还不是别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真吃了你,又如何呢?即使不是被吃,也多的是悲惨下场,怎么不叫人心慌害怕呢?
“别怕,都是她吓你,要不是我急着吃糕,早就和你说了……”春燕忽然停下来,眼睛往门外瞄,并没瞄到什么可疑的,可即使这样,也还是不放心,轻轻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了,才又回屋里坐下,外头没人,她安了心,但是再开口时,声音还是低了不少:“那个茹蕙,看着是个好的,其实心黑着呢!依我看,她就是有意吓你,和你说那些话,是向你示好,好叫你信任她,你看,你不是就是入了她的套,觉得她是个好人,信了她的话,连个糕点也不敢吃!”
善来几乎听愣住了,“……怎么会?”
“怎么不会!”春燕板起脸,身子也坐得更直了些,“你才来,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一样了,我在这儿好几年了,说一声见多识广也不为过,好妹子,我还指着你呢,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这个茹蕙,表面上贤惠,实际根本不是好人!我刚来那年,府里有个丫头,叫月娥,跟我差不多时候被买进来的,比我大两岁,十三,她娘原本是西南地界的人,会一手好针线,她爹是咱们这人,贩茶的,做生意到西南,见了她娘一面,喜欢的不得了,就娶回了家,本来都挺好的,哪知道她爹竟染上了赌,生意不做了,家产也赔了个干净,后来更是喝酒死了,她娘就靠给人绣东西养活一家人,眼睛熬坏了,眼看生路要断,她娘没办法,就把她卖了……她是她家最大的,从小帮她娘做活,她娘的本事,她全学会了,老太太听说她女工好,就叫她给少爷做衣裳,她是有真本事,做出来的东西,少爷喜欢,老太太当然也喜欢,又是赏东西,又是提月钱,风光得很,可是后来,她不当心,给少爷做衣裳时,没收拾好,针裹在衣裳里,少爷穿衣裳的时候,扎进肉里两三寸!老太太大怒,就把她赶了出去,也不知道人牙子最后把她领到了哪里……”
“我第一次见月娥,是她来厨房偷东西吃,她总是很饿,吃很多,也许是在家饿怕了……她被领走前,我去见她,她哭得厉害,我也哭了,我怨她不争气,不好好做事,落得这个一个下场,怪谁?她说她好不容易有了好日子过,珍惜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好好做事呢?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后来有一回,我躲懒,在邻水亭子下的大石头边睡觉,结果被哭声吵醒,迷迷糊糊间听那人哭着说什么,月娥的事,我好歹也替你出过力……我吓得不敢动弹,等她们走远了,我才走出去,远远地看了一眼,就是她和青蓉,青蓉你没机会认识了,她早两年犯了错,私通外男,据说老太太动了大怒,但是最后也没怎么着,放她到外头嫁人了。”
“别以为我是冤枉她,这事后来我想了,月娥没来之前,少爷的衣裳都是茹蕙在做,月娥抢了她的风头,她就所以就伙同青蓉,赶走了月娥,果然月娥走了后,少爷的衣裳还是她来做,要我说,青蓉的事,里头说不定也有她的手笔呢!”
“好妹子,你别不信,我好多话都还没来得及和你讲呢,这个茹蕙,我就只说一句,这两年她私下正和少爷那边的大丫鬟云屏较劲,云屏脾气可不好,现在来个你,她肯定是要拿你当枪使,你且往后瞧!和你说这些,是让你有个防范,别到时候被卖了还给人数钱,傻不傻?你肯定不是傻的,就是你现在,才到这里来,人生地不熟,心里肯定害怕,她只要略施小计,你就不归顺她了吗?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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