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睿睡得正酣,肩膀上忽然多出一只手,钳住他的关节,生生将他摇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近在咫尺的摄像机镜头。他眉一拧,正待发飙,就见杨吉的大脸从镜头后冒出来,笑得和蔼可亲:“许思睿,别睡了,你不是想回家吗,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提前回去。”
一句话就把他满腔起床气打散了。
回家?
回家确实是许思睿目前最渴望的事。尽管心里知道杨吉八成没安好心,他还是从被窝里翻坐起身,斜眼睥睨他,一脸“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表情。
“本来昨天就该向你介绍我们节目的制度的,谁知道你失踪了一整天。”杨吉悠悠说道,“我们这节目吧,是积分制,说是说交换一学期,但其实只要你攒够了一百分积分,就可以提前回家了。”
说完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等着许思睿问他“积分怎么攒”。
谁知道许思睿毫无反应,还是维持那个姿势那个表情坐在被窝里看着他,眼神还带着些没睡醒的惺忪。
气氛尴尬地冷场了片刻。
杨吉只好悻悻然把话头接上:“至于积分,要靠多做好人好事获得。每天帮忙做农活满四小时可以获得一积分;帮了村民的忙,村民上门夸赞,可以得一积分;好好上学,在学校待满正常上学的时长,得一积分……”
话还没说完,许思睿就掩上被子重新躺下了,杨吉“欸”了一声,奇道:“你怎么回事许思睿,你不想回家了?”
他在被窝里冷笑了一声:“你当我是弱智?现在是三月底,在这待一学期也就是待满三个多月,而按照你那个狗屁积分制度,我他妈也得做好人好事做三个多月才能攒够一百分,比起辛辛苦苦做三个月的事,我还不如在这躺三个月混吃等死,你滚吧,别来烦我了。”
“……”
杨吉便愣住了。
上一季来参加节目的几位纨绔刚来那两天也是鬼哭狼嚎,巴不得长出翅膀立马飞回家,因此听说有积分制可以缩短待在这的时长以后,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干活——当然,能坚持干活多久就是后话了。唯独许思睿,他看起来很了解自己游手好闲的秉性,因为太过了解,知道自己一定坚持不下来,所以干脆连试都不试了,直接就地躺平。
见过懒的,但真没见过这么懒得如此浑然天成无可救药的,杨吉相当无语,心想许思睿真是没白瞎他这副小白脸的长相,不仅长得像小白脸,内在也贯彻落实了小白脸吃白饭的精神。
他当然不能放任许思睿就这么躺下去,不然这综艺还做不做了?综艺的看点就是纨绔被摧残被改造的过程。要是许思睿一直躺,那观众看什么?看他蒙着被子睡大觉吗?
思考片刻,杨吉抛出了第二个诱饵:“积分每满十分,可以获得一次联系家里人的机会。”
他不相信许思睿能不对这个条件心动。
“……”
果然,五秒过后,床上的人重新翻了起来,磨牙切齿道:“你要是敢骗我,我保证把你们全剧组都拆了。”
**
虽然答应了要干活,但许思睿还是想在床上赖一下,赖到天亮了再起床。可惜杨吉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好过,一直拿摄像机近距离怼着他的脸,把他烦得抓狂,睡也睡不安分,最后不得不顶着鸡窝头起来洗漱。
全部弄完以后,他拐进厨房,看到祝婴宁正蹲在炉灶的燃料洞前往里面塞柴火。
“喂,土包子。”
他顺手就把她给提溜起来了。
她挣了挣,回头瞪他:“放手!”
许思睿松了手,右手手肘随意搭在拐棍上面,陈旧的拐棍硬生生被他衬得像魔术师的权杖,整个人由内到外散发着一股很吊很大爷的气质,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圣旨:“你教教我干活呗。”
“……?”
她诧异地打量着他,不懂他怎么突然转性了。
干活?这是他的台词吗?
许思睿也懒得解释太多,开门见山:“你找点轻松的活给我,最好是坐着的,不会流汗的,不用晒到太阳的,很快就能做好的。”
“……没有这种活。”
她甩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往烧开的锅里加入白菜、糙米,开始熬煮猪饲料。
“那别的也成,反正你给我找点活,顺便教教我怎么做。”
给猪吃的食材不用准备得多么精细,祝婴宁手里拿着一根搅拌用的大铁勺,一边来回搅拌着锅里的食材,一边用手背揩了揩额头的细汗,头也不回应道:“要我教你,可以。但是——”她瘪瘪嘴,义正言辞地说,“我不叫土包子,如果你想要我教你,就得对我礼貌点儿。”
“行行,知道了。”
许思睿只想赶紧把这茬敷衍过去,没想到祝婴宁对自己的名字特别较真,眼睛瞟向他,手指指着自己的脸,认真追问道:“那你说说看,我叫什么名字?”
她的手指细如钢索,从半空中延展出来,笔直地连缀起他的视线。
凌晨四点多,晨光熹微,借着山水春色和燃料炉里黯淡的火光,许思睿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她的脸。
不得不说,来到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占据他大脑的只有离开这个想法,他看所有人都带着一层薄雾,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被马赛克模糊的NPC。直到现在,被她这么一问,这层薄雾才渐渐消散,拨云见日,显露出她平凡无奇的五官。
钱钟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丑人来说,细看是一种残忍。她没到丑的程度,却也一点都不符合普世意义上的“美丽”。
鼻梁不够挺拔,鼻翼不够窄小,皮肤不够雪白,眼睛不是双眼皮,有颗虎牙长歪了,且面中平平的,所有五官都显得很钝很淡。若是非要找出几个优点,只能说,脸倒是小小的,下巴也尖尖的,眼白和眼珠黑白分明,瞳孔比寻常人亮一些。除此之外,没了。
有求于人,总不好对人家的外貌过多点评,许思睿摸摸脖子,努力回想了一下,从记忆里扒拉出一个名字:“我知道,你叫顾英明,你妈妈叫你明明。”
“……”
祝婴宁简直目瞪口呆。
要不是不习惯骂人,她真想问一句“你是不是耳屎没掏干净”,怎么能空耳得这么离谱?!
“就算你不记得我的名字,好歹也把我的姓念对,这里是祝家村,我怎么可能姓顾?”
“谁知道呢,也许你随母姓。”
“我阿妈也不姓顾,她姓刘。”
她一板一眼解释的模样让许思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就像抛出一个笑话,对方非但没接,还反过来问你“什么意思”。
“好吧,那你叫祝什么?”
“祝婴宁,婴儿的婴,宁静的宁。”她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努力念对自己名字的读音。
听到这许思睿倒是怔了怔:“婴宁?这是聊斋里的美女精怪的名字吧,你家里人怎么给你取了个这么娘们唧唧的名字。”既和“美”不搭边,也和“女”不搭边。转念一想,想起某些落后地区确有给男孩取女孩名的习俗,觉得贱名好养活,而女孩命更“贱”,于是当即不说话了,心里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分又跌了几分。
祝婴宁压根不知道他心里七拐八拐在想些什么,将煮好的饲料捞到一个洗干净的油漆桶里,拿布垫了一下把手,手臂发力,利索地提起来,转身招呼他:“既然想干活,那你就跟着我一块去喂猪吧。”
**
许思睿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他觉得日记这种形式类似牛的反刍,是在反复咀嚼自己的呕吐物,毫无浪漫可言。倘若硬要他对今天的经历做个总结,他只会在日记上写下巨大的两个字——
操淡。
短短一天内,他和许多往常只在餐桌上打过交道的动物产生了接触,比如猪,比如鸡。
猪是肥大的两坨肉,在猪圈里移动时,白花花的皮肤犹如油腻肉浪向他涌来,将他淹没在潮湿闷热的猪臭里。
鸡是一边走一边拉的造粪机。
他不懂人类科技发展到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普及全自动喂养牲畜的机器,为什么他非得帮忙提着一桶稀烂的猪食,把它们倒进食槽里,溅自己一裤腿米汤,然后趁猪不注意拐进猪圈里清扫它们的排遗物?为什么他非得矮身溜进鸡舍,突破母鸡的重重防卫,只为摸出两颗沾毛带屎的鸡蛋?
大概是他喂完牲畜的表情看起来太凄惨了,过后祝婴宁慈悲地对他施予了一点同情心:“你脚没好,就别砍柴了,坐在旁边择择菜吧。”然后端给他两大盆杂七杂八的蔬菜,交代他如何处理。
玉米掰粒,豆角剔筋,马蹄去皮。
这些虽然繁琐枯燥,但好歹能做。
糟糕的是削香芋,没人告诉过他处理香芋皮要戴手套,不然会手痒。等他麻麻赖赖削完两颗香芋的皮,手已经痒得不能要了,白皙的手背爬满大片狰狞红印。祝婴宁听到他的求救,跑过来瞧了瞧,脸上难掩尴尬之色:“糟了……我忘了提醒你要戴手套。”
“操,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不是的。”她连忙捍卫自己的清白,“我们做惯了农活,手上有茧,处理香芋不需要戴手套,我忘了你跟我们不一样。”
许思睿使劲挠着手背,越挠越痒,越痒越想挠,到最后简直恨不得把手剁了:“不行,我现在痒得想跳楼,你先告诉我怎样才能止痒,快快快!”
止痒方法是把手放在炉灶上烤几分钟,直到不痒为止。
痒是不痒了,却有些刺刺的疼。许思睿看着自己红肿的双手,有一瞬间忽然感到非常恍惚。
直到鸡飞狗跳的一天结束,他躺到炕上,望着天花板一角结网的长脚蜘蛛,和一只比人的拇指还要肥的壁虎,才明白过来这股恍惚意味着什么。
是麻木。
对这种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生活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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