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把银行卡插进去,选择这里的转账功能。”祝知微站在ATM机旁边指点着祝婴宁。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自助服务区里没开空调,狭小的空间闷似火炉,没多久她们颈侧就沁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祝婴宁抬手擦了擦脖颈,深感抱歉地看向祝知微:“微微姐,你还是先回大楼吧。”
“没事,我看着你转完。带你试过一次,以后你就知道怎么操作了。”她抬了抬下巴,食指虚虚戳上屏幕,“在这输入你们家银行卡的卡号,你应该记得吧?”
“记得的,我背下来了。”她按照记忆按出刘桂芳的银行卡号,在转账金额那栏输入700。这几乎是她这个月所有工资,祝知微给她发了837,她把零头留下来,打算攒着给自己买学习用品,这样就不用劳烦许正康给她发零用钱了,另外一百块作为许思睿那件羽绒服的还款,其余则转回家里作为家用——主要是祝大山的医药费。
前几天陈斌给她打来了电话,说已经帮祝吉祥申请到了国家助学金,这大大减轻了她肩上的负担,否则既要养活家里四口人,又要给祝大山挣医药费,还得给祝吉祥攒学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祝婴宁对陈斌千恩万谢,而陈斌照样说了一通“你好好学习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之类的话。聊到最后,许是出于关心,陈斌关切地问了句:“对了,许思睿怎么样,他现在应该早就已经把网瘾戒了吧,回到大城市,是不是好好学习,开始体谅父母了?”
“呃……”
祝婴宁挠了挠脸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网瘾,那当然是没戒掉的,学习,自然也是没有好好学习的,至于体谅父母……不提也罢。
虽然那天出了网吧,他跟着她去了书店,但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得懒洋洋的,随便找个书架往那一靠,书也不看,练习册也不挑,要不是她坚持热脸贴冷屁股,自作主张帮他选了几本,他估计会两手空空地来又两手空空地出去。
祝婴宁不明白他是通宵太久累了困了,还是心理上打不起精神。
总之,经过这几天的缜密观察,她发现许思睿确实变了。
变得很淡,很空。
这种“淡”不是说他脾气变好了。没有,这人的脾气还是那个死德性。他的“淡”更多呈现成无所谓和不感兴趣。他好像失去了感到激动和快乐的能力,像个轻飘飘的空心人。
同样是去网吧鬼混,她能感觉出张霖是真心热爱打游戏,就连孙明远这个半吊子,玩上头了也是发自内心乐呵,可许思睿不一样,祝婴宁觉得他玩游戏时,魂并没有真正放在游戏上。也许他以前确实热爱玩游戏,但现在,他坐在网吧里上网,似乎仅仅只是因为……
除了坐在那里面对电脑,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祝婴宁没有把她观察到的结果告诉陈斌,她本能地不想向其他人展示许思睿的困顿。是出于君子守则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糊里糊涂中,开学日变得迫在眉睫。
**
回想起来,祝婴宁觉得她的倒霉早有预兆。
从开学前一天的电话开始,一切就都充满了不详。
电话是刘桂芳打来的,打的是许思睿家的座机。一个月没和家人联系,接起电话时,她心里不可谓不激动,“喂”了一声,尾音甚至有些破音,刚想问对面的刘桂芳有没有收到转账,就听刘桂芳哭着说:“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你居然这么恨我?”
她握着话筒,被自己阿妈突如其来的指控打得措手不及,怔了许久,才问:“发生什么了,是转账出了问题?”
“转账?你居然还好意思提转账?要不是今天来镇上取你汇来的钱,看到那个视频,我都不知道你这样跟记者说我!宁宁,做人要讲良心啊!我看你是去城里一趟,良心被城里人卖了!”
“视频?记者?”她像个故障的复读机,只会呆呆重复刘桂芳的指控,“什么记者?”
“你不是接受了那个记者的采访吗?你别告诉我你连这都要骗人!”
她仔细一回想,想起自己刚来许思睿家那天,确实有在车上接受一个记者采访,于是不确定道:“我刚来这的时候,有个记者跟在许叔叔车……”
“对!就是他!”刘桂芳激动起来,打断她的话,“你现在倒是想起来了?你知不知道我这回来镇上,镇上人都怎么说我?你阿妈做人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被人戳脊梁骨嚼舌根,你个丧了良心的!我和你阿爸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什么时候逼你嫁过人了?!我是那种卖女儿求荣的人吗?你个——你个——”她说到最后,像是倒不过气来,抚着胸口喘了片刻,随意骂了几句,便把电话摔了,只剩祝婴宁依然在这头握着话筒神魂出窍。
什么骗人?什么嫁人?什么丧了良心?
为什么她一句都听不懂?
许正康房间里有台笔记本电脑,是几年前的款式了,玩不了游戏,只能浏览网页。许正康曾把密码告诉她,跟她说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用这台电脑查。她先前用过一回,用那电脑查了高一的辅导书,别的就再没用过了。此时此刻,在这种一头抓瞎的情况下,她下意识想到可以求助于电脑,可以上网查查发生了什么事。
许正康不在家,祝婴宁走进主卧,不太熟练地翻开电脑盖,按下开机键,焦虑地啃着指甲等它开机。
两分钟后,屏幕变成Windows默认界面,她点开浏览器,鼠标移动到输入栏时,大脑忽而卡住了。
搜什么关键词好呢?
记者?不行,范围太大了。
要不……干脆搜许叔叔?
她试探着在搜索栏输入许正康的全名,按下enter键。本以为会弹出许多条目,毕竟许正康的生意做得挺大的,可意外的是,网页上只出来了两条信息,一条是许正康的百度百科,一条是标题为“慈善企业家改变了她的一生?揭秘山村女孩凄惨困境”的采访。她点进那条采访,页面跳转到了土豆视频。
几秒的广告后,她看到视频里出现了自己的脸——
她背着那个脏兮兮的蛇皮袋,徘徊在火车出站口。
她伸出手,激动地说“许叔叔您好”。
她坐进车里,局促地将手搭在膝盖上。
“祝婴宁同学,我采访你几个问题好不好啊?”记者的声音隐隐绰绰从视频里传出来。
“好,您尽管采访。”她的声音同样恍如隔着薄雾。
“你能跟我们描述一下你在山里的生活吗?是不是每天都要劈柴挑水,非常辛苦?”
“是,很辛苦。”
“你们那的学校是不是非常老破小,是不是压根没几个老师?”
“是。”
“如果你没有继续读书,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被父母逼着嫁人了?”
“是。”
镜头一切,场景来到了街道上,祝婴宁认出这是许思睿家楼下的街道,杨子昊对着镜头说:“刚刚那个采访大家也看到了,像祝婴宁这种被父母逼着早早嫁人的女孩,在山村里并非个例,她们不仅没有书读,甚至小小年纪便要面临生育之苦,当城市里的女孩畅游于书海,她们却要考虑如何伺候公婆,这是何等不幸?据祝婴宁本人透露,她的父母甚至曾商量着要把她嫁给同村一个瘸腿老男人。幸好,在这危急关头,有许正康这样正直的企业家出面,愿意给这些山村女孩提供求学的机会,是许正康这样正直廉洁的企业家,改变了这些可怜人的一生……”
镜头晃到许正康脸上,许正康露出一个谦逊的笑:“这是我身为企业家应当承担的社会职责……”
后面的内容,祝婴宁便没有再看了,她叉掉网页,关闭电脑,呆滞地看着电脑关机时屏幕上旋转的圆标。
断章取义的剪辑,似是而非的造谣,夸大其词的描述,构成了一个看似无伤大雅的谎言。可她望着虚空,却只感到空落和迷茫。原来山里女孩真实经历过的困境,可以像这样被随意拼凑剪辑,当成他人扶摇而上的云梯。她其实并不介意许正康拿她本人进行炒作,恶意贬低她也好,刻意羞辱她也罢,他于她有恩,被当成炒作工具无非也是一种报恩的方式。可他剪贴到她身上用以炒作的经历,是她珍视的朋友和她试图拯救而不得的那些同学们曾经血淋淋应对过的现实。
世界的残酷朝她揭开一角,她窥见了何为谎言,何为真相——
真相的尸体砌成谎言,谎言的镜子映照真相。
而在她心里,由于许思睿的存在而被她提前加上了十层滤镜的许正康,忽然从滤镜里剥离出来,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符号,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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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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