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千里。
京城东郊,人迹罕至。雪泥上散落的足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天地寂寂,只偶有竹枝不堪雪重而摧折之声。
言心莹睁开眼看到一座座坟茔,有些茫然。此处是京城五品以上官员坟茔,她为何会在此处?
她四下顾盼着,忽见一人素衣跪于坟前,衣发上积了层薄雪。他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虽只能看见那人的背,但言心莹还是一眼认出了——傅徽之!她那爱了八年,又寻了六年的心爱之人。
她急忙开口唤他的名字,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惊疑不定,用尽全力又唤一声,终于确定,自己失声了。她想快步向他奔去却发现自己也动不了了。
言心莹心急如焚,不知在原地挣扎了多久,听见人语声自远而近。
“你们看那处跪了一人。如今天寒,此人如何只着身单衣?”
“想是大官家僮。”
“大官家僮也不至于连身厚衣都没有。”
言心莹本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忽听一人道:“我曾来过这里,那人跪的该是赵国公次子之坟。”
她整颗心瞬间提了起来。她担心这些人会怀疑跪在坟前的便是赵国公三子,那个七年前逃亡了的反贼。若他们再入城告知县里,遣人来捉,那傅徽之便危险了!
言心莹不得不将视线自傅徽之身上移开,向来人看过去。
三人结伴而来。一人衣黄,一人衣褐,一人披敝裘。披裘者停步问褐衣人:“你无缘无故,去高官坟前做什么?”
褐衣人跟着停下:“你们未曾听说?傅家谋反后,不知何人知道傅翊次子葬在此处,在坟前立碑上刻下‘叛臣之子’四字。后来不知为何教圣上知道了,他大怒,下令严查此事,并敕令若再有毁坏坟墓者,杀无赦。好一段时间,此处都有守卫。后来才变成隔些时候,有人来巡查一番。再后来,趁没有守卫,我去偷看了一眼。那些字已没了,想是重新立了碑。”
“当今圣上仁慈,念傅翊次子在他们谋反前便亡故,未参与反事,便不动其坟。”披裘者道。
“当初圣上怜傅翊次子年少而亡,命依五品之礼下葬。不想傅家竟做出此等事来,当真有负圣恩。”黄衣人似是最畏寒,不住呵手顿足,牙齿战战。
言心莹听闻此语不禁望向傅徽之。傅徽之仍然没动。怕是离得远,没听清。
“听闻当年傅家全族流放了,家僮也不例外。那此人是谁?”披裘者忽又问。
言心莹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
“谁说全族,傅翊幼子不是逃了么?”褐衣人道。
“你们说此人会不会就是傅翊幼子?”披裘者问。
不是!言心莹也不顾她此举是否欲盖弥彰,只大喊不是,却忘记自己已失声。而那三人几乎向她面对面走来,但他们显然没看见她。
黄衣人道:“想什么呢?圣上悬赏百金都未曾捉到,这天大的好事能到你我头上?”
“要我说,他定是寻了某处山林隐居逍遥着呢。”褐衣人道。
“或许坟前那人曾受傅翊次子之恩,故来祭拜。”黄衣人说道。
披裘者忽道:“我单看风雪灌入他衣袖中,便觉得冷。如此下去,人会冻坏罢?”
“别在此地耽搁了,城门要关了。”褐衣人继续向前走,“每年京城大雪,都要冻死些人的。你救得了他,救得了其他人么?”
“是啊,再不走,我都要冻死在此处了。”黄衣人也跟上去。
披裘者摇头叹息,随他们同去了。
三人的音声飘远渐不闻,风雪依旧。
言心莹提着的心终于落下。她又想起他们最后说的话来——是啊,如此天寒,傅徽之为何穿得这么少?她下意识要去解身上的裘衣,却忘了手也不能动。
傅徽之又在坟前跪了许久,再起身时,身形不稳,晃了晃。
雪无怜惜心,落于活人身上,也落于坟茔。傅徽之不顾衣上的雪,伸手将立碑上的雪轻轻拂去,又驻足片刻才举步。
他往竹林深处去。行得异常缓慢,脊背微弯,似如竹枝一般不堪风雪之重,却始终未停一步。
言心莹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她寻了他六年!六年啊!她不甘心,拼命挣扎着,却不动分毫。只能看着人越走越远。
到最后她只希望傅徽之能回头看她一眼。
可他始终没有回头,身影渐渐没入风雪而不见。
便在傅徽之身影模糊的瞬间,言心莹能动了!她立即朝他离开的方向狂奔过去。
忽然,她被骤狂的风雪迷了眼睛,不由合目。须臾睁开,却只见满目的黑。
若不是觉出自己在被衾中,她差些以为自己继失声之后又失明了。
言心莹梦回了。她坐起身缓了半晌,才平复了梦中激起的惊喜与慌乱。
七年了,她与傅徽之也只能在这样的梦里相逢。而这样的梦已记不清有过多少。梦太真实了,她从未怀疑过自己身在梦中。每一回失而复得的惊喜都是真的。
言心莹推衾下榻,也不披裘束发,便开屋门踏了出去。
寒入肌骨,似刀割剑刺。在庭院雪中立了近一刻,直到手脚冻得麻木,她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不久前,她刚应下一桩婚事。她的父母兄长都未曾想过她会应,连她自己也未曾想过。
换作六七年前,纵是打死她,她也不会答应嫁一个不爱之人。可是她将心爱之人弄丢了。她出京寻人六年,踏遍九州,终是徒劳。六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似乎能将一个人所有的希望都磨灭。出京时曾怀抱多少希望,到如今便生出多少绝望。她知道自己再也寻不到那个人了。
一个绝望透顶之人面对一桩婚事应与不应似乎都没有太大分别。明明是自愿应下,可为何此刻她心里仍似刀搅一般?
忽然,有人边唤“娘子”边向她奔来,她不用看便知是谁。
她的贴身侍女梅英。自小跟着她,说是主仆,情同姐妹,无话不说。平日里言心莹不用梅英伺候自己到睡下,也不用她值夜,今日更是早早教她去歇息了。此刻,想是不放心自己,又出屋来看。
不多时,言心莹的身上便多了件裘衣。
梅英又为她张伞,道:“娘子,怎么只着单衣便出来了?快回去罢。外间风雪大,小心凉着。”
言心莹顺从地转身,迈出步子。梅英默契地紧随着一路为她撑伞。
进屋后,梅英又伺候她换下沾雪的衣裳与鞋,再轻轻拂去她发上的雪。摸出她发丝湿了不少,梅英道:“娘子,烘烘发罢,仔细染了风寒。”见言心莹颔首,梅英立刻搬了杌子到火炉旁。
言心莹坐下后,将长发自背后挽到胸前凑近炉火烘着。
屋内静了许久,梅英终于忍不住开口:“娘子有不痛快便说出来,哪怕哭出来也好。别再这样糟践身子了。”
言心莹缓缓摇头。
梅英又道:“娘子若不想嫁何不推了这亲事?虽说襄阳郡公品阶高于阿郎,可夫人也是燕国公之女。纵是襄阳郡公求圣上赐婚,燕国公也有法子推却的。”
言心莹将最后一缕发撩到背后:“如今外祖父年事已高,致仕多年,恐怕没有圣上召见,都入不了宫。”
梅英将沾雪的衣裳拿来置于炉火上燎烘,道:“说起来那襄阳郡公如何还未致仕?听闻他与燕国公、老赵国公三人为生死兄弟。老赵国公多年前便病故了,襄阳郡公竟还未至七十?”
“想来也就是近几年的事了。”
“那娘子可以拖婚期,等到襄阳郡公也致仕,庞家不就没奈何了?”
言心莹站起身:“你以为庞家只一个襄阳郡公有权势?襄阳郡公长女为皇后,长子现为太子左卫率。虽说圣上素来忌惮庞家,但不至于皇后请他赐婚,他都拒绝。你以为襄阳郡公为何不先去讨旨?他想我嫁他孙子,无非是看上我娘为燕国公之女。庞家为外戚,圣上本就忌惮,若他再向圣上下请旨,只会教圣上更加猜忌。若能轻易促成这桩婚事,圣上会以为是小辈两情相悦,不涉家族。”
梅英叹气:“那娘子只能逃婚了。”
“庞家势大,圣上百年之后,太子继位,到时更是权势滔天。我爹在朝中无任何依傍,做京兆尹多年已得罪不少人。我怕若不如他们所愿,会祸及家族。”言心莹再次打开屋门,风雪灌入,屋内灯火摇曳。
她道:“阿梅,我这一世就这样了。”
遇到那个人后,她对未来有了无限憧憬。谁知造化弄人,她将人弄丢了。
梅英急道:“娘子,你才多大啊!别说这样的话,好么?”
“我会求阿爹,待我出嫁后,放你出府。”言心莹再抑不住音声颤抖,“你代我体会,嫁一个心爱之人究竟是何感触。”
…………
元日前三日,官员皆给假。
言心莹已经很久未与一家人同案而食了。
她爹言公彦任京兆尹一职,公事繁多。事情一多,处理得晚了,坊门关闭,在京兆府睡下是常有的事。而她阿兄言照玉近年也升至京兆府司录参军事,自己的事忙完之后,也帮言公彦做事,二人常常都不归家。
她心里虽难受,但一家人难得坐一起吃饭,她不想败家人兴致,只能强颜欢笑。
元日前夜,皇帝依旧例大宴百官。言公彦为从三品官,自然要去。往年都饮宴至天明,想来今年也无例外。言照玉品阶不够,留在家中。她娘邱淑不苟言笑,言照玉最严肃,不是说笑的性子。除了言公彦,只有她嫁去金陵的长姐活泛些。二人都不在也只能靠邱淑主持大局了,这饮食间难免冷清了些。
元日后官员依旧有三日假。可众人还未从新岁的喜悦中抽离,便要开始上朝了,元日真正结束。不过很多人又开始期待另一个重要日子。
上元夜转眼便至。
金吾弛禁。各城门、坊门、宫门皆大开,许百姓夜行。
言心莹一家自然也要出门夜游观灯。
京城万灯齐明,荧荧如白昼。通衢大道,车马骈阗,百姓扶老携幼,欢笑不绝。
因着人多,言家人便约定分散观灯,再各自回府。
言心莹与梅英一同走在天街上。向北望去,最夺目的是皇城朱雀门外约十丈高的黄龙吐水灯,数百宫人于其下连袂踏歌;而朱雀门之南亦燃灯万盏,形制各异,百姓观万千火树银花,自喜笑颜开。
言心莹也不禁为之一笑,却只是一瞬。她深处喧闹之中,一切尽收眼底,众人的笑语撞进了她耳里,却染不进她心底。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想到这喧嚣散后,连别人的喜乐都感受不到,会更落寞,言心莹不欲再看。
她远离喧闹而去,当从未离开过。不多时,便快走到崇贤坊南门,远远见一素衣人立在门前。
言心莹起初并未在意,但随着与那人距离越来越近,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个时辰,大多数人还夜游未归,坊内连家僮都不会有,那人立在门前一动不动,会是在等人吗?
待她看清那人身形,那种奇异的感觉强烈到顶峰,她平静多时的心忽然疯狂跳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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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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