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芦箬听完,内心并无波澜,问:“故事入耳,清酒入口,大人可是对这女子入了心?”
王少卿眼神不曾离开半分,语气一改往日踌躇,道:“长干里,梅竹情,你可曾忘记?”
大风刮过,竹叶簌簌落地,叶芦箬强压内心惊骇,却道:“皇极庙内梅花开了,大人有空去看一看吧。”
说完此话,叶芦箬转身离去。
王少卿忙起身奔至屋门处,吐出最后一言:“我知是你。”
叶芦箬顿步望向他:“何时?”
“盛宴再见,你转身离去之时,就知是你。”
风声呼啸,穿林打叶,一抹人影艰难前行,青松若隐若现,只是这棵青松她却不敢沾染半分。
叶芦箬又逃了。
独留王少卿一人于静阁呆坐。
皇极庙前,她望向寺门,一小沙弥见状上前道:“天色将晚,庙中尚有余屋,施主可要于此过夜?”
叶芦箬谢过小沙弥,问道:“住持何在?”
小沙弥遂带叶芦箬来到后屋处,叩门,言:“住持,施主求见。”
和尚推门而出,见她臂间白衣,腕间红带,双手合十,一切了然,道:“阿弥陀佛,庙中有佛祖亲设惑签,施主可要求签?”
叶芦箬怔然抬起双眸,回礼:“有劳师父。”
惑签四撞,荒原缭绕,寂静的庙内,只听得她一语又一语的乞求,余音绕梁,不曾间歇。
佛祖终是不忍,抛下一枚石子,为她指引方向,只见签上无字,她最后一丝倔强决堤。
和尚见状,心中一声重叹,“施主昔日所植梅树今已盛开,不妨先去看一看。”
西屋堂前,两株梅树,一株白里透红,一株红里夹白,红白相缠,至死方休。
“素沙山上梅树皆死,只施主这两株仍屹立至今。”
叶芦箬看着红白梅久久不语,住持见她如此,又道:“昔日未可知,施主何必如此。”
叶芦箬听罢,悄然闭上双眼,只是这素来晴朗的竹林,落下了蒙蒙细雨,多日不绝。
本是自我困顿至此,何不迈步向前,一扫阴霾,鹏程万里。
叶芦箬睁开双眸,面向住持躬身行礼:“深夜叨扰,住持见谅。”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住持言罢便转身离去,叶芦箬来到那间简朴小屋,此刻再见,竟分外亲切。
只是这床榻一如既往的坚硬,叶芦箬不由心道。
屋外月光透窗,照在床前,她忽而忆起年幼之时,有人为显高大,竟将她的木马举起丢在墙壁上,将其摔坏,她上前争辩,却见对方呼朋而引,似要威逼恐吓,待她正要举起背后手中所藏泥沙,却有一人现于街头,高坐马上,喝道:“世间男儿郎,竟有如此之辈,当真辱了章大人名声。”
“你是何人?”
那人不予回答他的问话,继续道:“家父与章大人比肩而立,竟不知家中长子如此作风,若待告知,你欲如何?”
领头的少年,愤愤不语,但又怕那人所言,家父威严历历在目,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留下一句:“你的木马待我下月得了零用就来还你。”转身而去。
那人见章家小子已走,便驱马离开。
叶芦箬松开手中泥沙,寻一水坑洗干净双手,回至家中将此事告知父母,叶父闻言大笑,问她:“若马上那人不曾相助,安安可有解决之法?”
年幼的叶芦箬仰头自信道:“父亲曾教过我,强者服众,章子由敢如此,无非是力气大些,待我打服了他,街上少年便不会拥他为小头目。”
叶母从屋中抱起被褥路过,叶父抬头望去,笑呵呵道:“青衿听听,安安多么威风。”
叶母边晾被褥,边道:“我们家安安一直都如此威风,只是某人不常归家,不知罢了。”
说罢,斜了叶父一眼,跨篮欲出门买菜,叶父急忙道:“青衿怎亲自上街,这些交于下人就好。”
“你难得回来一次。”
叶父一愣,观这屋中陈设,想必皆是自家夫人亲手所设,内心雀跃,抱起小小的叶芦箬,道:“安安和爹娘一起,上街买菜好不好?”
“安安最爱和爹爹娘亲一起了。”
……
泪已沾褥,怕是明日也要像母亲一般抱起被褥出门晾晒了。
天色刚起之时,庙中空地处多了一套被褥,那施主早已不见人影。
泗水河上,叶芦箬坐在船头,问:“老伯,这附近可有别处可去?”
老伯撑着长蒿,望向滚滚东流的泗水:“倒是真有一处地方,不知姑娘可曾去过。”
叶芦箬转身回头,问:“何处?”
老伯将长蒿收起,盘腿而坐,任船只漂流,大笑道:“随心之处。”
“姑娘,这东流之水带着老夫这艘小船,去到何处便是何处。”
叶芦箬回身望着泗水,将彭城,素沙,巫朝抛之脑后,乌江之上,浊清分明,一岸是苦,另一岸仍是苦。
究竟去往何处?
叶芦箬不知,老伯观她与初遇时相差无几的装扮,看出她的迟疑,道:“姑娘,江上风大,可要小心那红带,若不慎落入江中,老夫可抬不起长蒿了。”
叶芦箬闻言,只是借这山水之色予以回答。
远下乌江,水色一天,滚日四射,老伯起身拿起长蒿,逆流而上,日色落于眼前,灿眼入影。
叶芦箬轻抚腕间红带,猝而起身,背对夕阳,看山水往前。
“姑娘可是想好去处?”
“彭城。”
怕是不够坚定,叶芦箬又道:“我回彭城。”
老伯将她放于离城最近的靠岸处,转身欲走却又想起什么,道:“城中无名街尾处有一燕子楼,倒也不失为一去处。”
话音刚落,便撑长蒿随水而去,叶芦箬手里攥着船费还未曾给,又闻老伯身后一言:“姑娘上次所给已够,这次就免了。”
不出多时,船只已转过山头不见踪影,叶芦箬只得回到簪花楼。
静阁之内,王少卿仍于此处安坐。
李轻轻见她入楼,上前道:“姐姐,今晨静阁之人出楼了。”
见叶芦箬没有反应。
又道:“刚刚他又来了,说是有一物请姐姐前去观看。”
见她仍没有反应,李轻轻也不多说,安静的退往一边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许是心中所扰,不便多言,若出一语,难免带有压抑。
罢了,自这次归来,姐姐遇到那人,姐姐心中所想早已不同,李轻轻心道。
叶芦箬径直回到屋中,换身衣物,再次来到静阁。
王少卿知她会归,一直在此等候,见她而来,纵情望去,却被她腰间所带之物引去目光,本要说出口的话却停在喉间。
“既早已识出,三年前离任之日何故此言?”叶芦箬率先开口问道。
王少卿呐呐的开口:“我以为你不识得我。”
叶芦箬淡淡回他:“大人昔日聪慧,怎会猜不出?”
王少卿沉默无话,只是上前两步,伸手欲将其入怀,却又顾及礼仪名节,不敢奢望。
那晚是他愚笨,竟信了王应所言,以为自己不胜酒力,狼狈醉倒楼前,才梦的心中所念不归人。
当真蠢笨至极。
叶芦箬见状,问:“轻轻说你有一物与我相看,何物?”
王少卿这才意识到起初要说之言,收回双手,于袖中拿出一条丝丝白带,耳廓微红,开口:“来时于京都所购,与你衣物相配。”
叶芦箬拿着那丝绢白带,眉眼好似含笑,微光透过竹叶照于地面,春雨过后的竹笋猝然冒尖,一夜之间早已漫地。
见她接过,所王少卿悬之心终得落地,又拿出一旨圣意,正色道:“安安,上次是我冒昧。”
稍作迟疑,继续道:“这是我求来的旨意,你若愿意,它便是皇恩蒙赐,若不愿……”
“如若不愿,权当废纸一张。”
叶芦箬许久不曾听人唤她“安安”。
乍闻,一时不曾作出反应,年少之时,皇帝西征,父亲率军被困,王贲顾及手足之情死谏请君派兵解救,昔日局面,唯有舍轻求重,方得一举歼灭西国。
为公,身为臣子,王贲应考虑大局,然,所谏之言被御史弹劾,皇帝念其与叶将军情深至此,不忍降罪;于私,王贲与叶将军少时情谊,难以割舍,斗胆请谏,望有一线生机,不论结局,应当一试。
那一战,叶将军终是死于异地。
朝廷大摆宴席,只因全军大胜,西国俯首。
王贲从同僚口中得知,这一战,叶将军所率部众本是慷慨赴死之辈,只是遗憾手中所言未曾送出营帐便被西国围剿。
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灰烬弥漫,任风吹向东西南北,带给家中妻子老母,诉说临死遗言。
青衿得知后,剜心恸哭,郁郁府中迈步不出,王贲得消息之后,曾上府相劝,怎奈无果,回至府中,他亦是悲极入心。
三月之后,王贲暴毙而亡。
安安看着娘亲,张嘴无言,她的母亲仿佛一夕之间面容枯槁,生气尽散,青衿看着自己的女儿,想要叮嘱些什么,却只是擦干净她的双手,说:“安安下次抓完泥沙,记得回家中用温水洗净,娘亲早已命人温着了。”
安安撇着嘴巴,忍住泪水:“娘亲,安安知道了。”
是日夜间,青衿悄然离世,叶府只留安安一人。
这一年,叶芦箬七岁。
或许那日之言,本该是愧于女儿,但一生所爱命丧他地,望这屋中每物,又如何释怀?
夫妻二人在世相依,母亲若去,叶芦箬不应成为她的负担,她随之遣散仆从,封闭大门,只身来到彭城。
听父亲归家时谈起,母亲本是彭城人,年少之时,曾于此相遇。
一顶红轿,张扬出嫁,却不巧偶遇风光霁月的叶将军班师回朝,路过此地,入城吃酒。
青衿本就不愿出嫁,见马上少年,不顾劝阻,扯下盖头,拦于马前:“你是何人,何故路过此地,家中可有正室?”
叶将军看这胭脂红妆,红服披身的女子,静默不语。
青衿伸手指向长街十里,“我今日嫁你,这些尽入你府,你可愿意?”
叶将军佩服这姑娘的胆识,翻身下马,走至一摊前,买下小贩铺地的红布,双手翻转,已穿于身。
叶将军何许人也?
京都只此少年将军一人,年少出征,替君攻克数座城池,功名累累,无人可比,此战回朝,必将彪炳史册。
然,其二人就于此成婚,此去,随夫入京,万千功名,只为一人,赠予娘子,恩爱无疑。
试问世间诸伴侣,谁似二人,名满京都?
王少卿见她发愣,便知晓,该是又想起昔日悲恸之事,道:“安安可是怪我来得迟?”
王贲位至宰相,当年未曾救下手足,其子王显又何曾懦弱,只是皇权在上,怎可无诏离京,奔波多年,才求得一恩,外放彭城。
叶芦箬此刻又闻得一声安安,再也按压不住内心波涛滚浪。
竹林间新笋被青松连根拔起,大雨倾盆,徒留满目竹泥,畜养生机。
待风雨平息,上方乌云随风而去,青松摇曳,竹叶轻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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