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后，天际残留一片朦胧的蓝灰。
若在盛京，人们开始往勾栏瓦舍聚集，往来不绝人头攒动，正要热闹的时候。
可惜这里是汐山，汐山下的数个村庄只能称为“穷乡僻壤”，靠闲谈打发时间的人们得赶在最后一丝天光前回家，紧闭屋舍迎接夜晚的到来。
“吱～”
坡集村木家的院门却在此刻被打开一条缝。暖黄的灯光从缝隙中蔓延而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院门完全推了开。
伴随着又一声，
“吱～～”
老旧的木门叫得‘悠扬婉转’，让人牙根发酸。
本从院内踏出的淡紫色裙摆将将又收了回去。
那双手抓着木门来回晃了晃，木门随之发出岁月的哀叹。
它实在太老旧了。
少女轻灵的声音响起。
“瘸子叔叔，我明日挑棵板直结实的楠木，给你重新做扇院门如何？”
木门的主人，坡集村首富——木建生硬生生停了步子才没将人撞上，本就不利索的腿脚差点打了结，还好少女反应迅速伸手将他稳稳扶住，他有些没好气道：“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木工活？”
少女那双映着烛火的眸子格外亮，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笑嘻嘻开口：“那我只负责木材，你自个儿寻个手艺好的？”
眼见着天际最后一点蓝灰色消失，木建生没得在这事上和她磨蹭，将灯笼塞进人手里催着她赶紧回去。
少女撇撇嘴，明显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乖乖提上灯笼。
黑夜中穿梭在坡集屋舍小巷间的光亮格外明显，不少没睡的人家趴着窗户瞧上一眼，见到那灯光映照下熟悉的面孔心思各异。
‘原来是汐山上的孤女阿令，也就她有这胆子敢在不见人影的夜间出门了。’
‘一个女娃自己一个人走夜路，木建生也真是放心呀，不过是精灵鬼怪更可怕，还是他木建生更可怕，也不一定。’
不知引起他人注意的汐山孤女阿令，刚踏出坡集村，便将原本规规矩矩提在手里的灯往身后一甩，扛在肩上蹦蹦跳跳地往汐山上去。
仅存的一丝端庄也跑脱了干净。
她本就无拘无束惯了，这般才是她最自在的样子。
‘也不知道这灯笼是谁做的，手艺真不行。’
阿令摩挲着手柄，感受木头粗糙的纹路轻轻刮过她手心的硬茧，暗自记下，若是瘸子叔叔找人做院门可千万不能找这做灯笼的师傅。
不过……
怪不得灰灰爱扒拉桌腿，原来是这种感觉。
阿令一路摩挲着木柄不知不觉已经爬到汐山山腰，篱笆院围着的一座小屋渐渐显现。
到家啦！
小屋内有三间，中间是堂屋，两侧各一个房间，靠西侧墙根处盘着一只毛色灰黑的大狗，面对屋外动静只抖了抖耳朵。
等阿令将灯笼放置在桌子上，它才慢悠悠站起来，前爪向前伸了个懒腰，应付似的围着自己的主人转了两圈，被摸了两把头，便走到桌子旁用开始爪子划拉桌腿。
眼见着本就‘伤痕累累’的桌腿又添新伤，阿令撑着脑袋小声道：“灰灰，要不顺便也给你挑块木材，省的折腾桌子了。”，虽是抱怨，她却没真阻止灰灰折腾。
灰灰瞥她一眼，抓得更是起劲。
灯笼内的蜡烛还剩大半截，映着罩面上画的兰花甚是好看，制灯手艺不行，这画技倒是不错。
阿令看得欢喜不舍得将其吹灭，便将灯从手柄上取下挂在了屋檐下，作为汐山上唯一的人家，在夜间挂上这灯笼好像坠在汐山的一颗星。
夜里下了寒气，阿令进房间时，灰灰一直蹭着她的腿不愿走，磨着阿令放它进去。
等阿令侧身让出空，便迅速来到放着一块叠好的灰褐色布料的圆凳旁，阿令顺着它的意思将圆凳上的布铺在床尾，灰灰一跃而上在属于它的位置躺下，这一套流程它熟悉极了。
在它还是幼崽刚被阿令救回来时，这待遇它日日能享受，如今站着已经到了阿令的腰间，只有天气冷的时候才被允许进房间，当然只要它愿意撒撒娇也可以得到特例。
不过它可不是普通的狗，可是有着一半狼血统的狼狗，山下的狗都是它的小弟，骄傲如它一个月只会撒娇那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次，而已。
“灰灰，这半个月你就没有在自己的窝里睡过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哦。”
灰灰用装睡应对这头上轻点的手指，在一片沉寂中慢慢睡去，直到深夜，细微的人类无法察觉的响动传来，动物的天性让它立即直起身，警觉地竖着耳朵，那响动没有停息的意思，迅速来到床头试图叫醒熟睡的主人，喉咙因不安不断发出低吼。
“灰灰……别闹。”被扰乱清梦的阿令呓语两声，躲开灰灰凉丝丝的嘴筒，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
被无情推开的灰灰，跳下床不断扒拉房门试图将门打开，可它的爪子只能在房门上留下划痕像是乱涂乱画的幼童。
它从床上到地上到门上再到床上，重复数次，现在只有它能救主人和自己了，终于……
那响动停了。
狗生第一次人命狗命关天的大事就这么猝然结束，灰灰不可置信的在原地定了好半晌，才身心俱疲地回到床尾。
所以当第二次响动传来时，即便那响动离的那么近，它也能够淡定的抬头立耳听着，果不其然，那动静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呼～”
一声叹息，灰灰将头塞回了爪子下。
一觉醒来，阿令总觉得没睡好，似乎有人用冷水弹在她的脸上，不过她也没空去细想，因为今天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打了两个哈欠，阿令将斧头别在腰上。
今天得给瘸子叔叔挑院门和灰灰磨爪子的木头。
不过，灰灰呢？一大早就不见它的身影。
“灰灰！你是不是又去打扰刺猬一家了？”，阿令扶着门框换下软底布鞋，“要出发了，灰灰，再不出来我就自己一个人去了。”
篱笆院外，木屋后方，有几座草堆，每年都有刺猬在里面安家下崽，灰灰来了之后，没事就爱围着草堆嗅来嗅去，若是闻着味儿了便一头扎进去，直被吓到的母刺猬扎的嗷嗷叫。
当灰灰顶着一头的草渣回来，阿令颇为稀奇，“你这次竟然没被母刺猬教训？”，她刚没听到熟悉的哀嚎声。
蹲下给灰灰将头上的草渣拍掉，却被它躲开又叼着她的袖口将她往屋后扯。
绕过两座大草堆后，灰灰在第三个小草堆处停了下来，“汪汪！”。
对于昨晚的异响，灰灰当时虽然没在意，今天一大早还是在四周巡视，果不其然在此处发现了异常。
本来堆叠整齐的干草堆，如今因外力倒塌一半，地上散落着一大片干草。
干草上趴着一个人，满身泥污和草屑在黑色的衣衫上格外显眼，阿令看不到这人面容，但衣着身形可以看出是一个男人。
阿令嘀咕一声：“又有人上山了吗？”
阿令父亲还在世时，山下时不时会有人上山，那些人在山间连阿令都比不得，却敢满山地跑，难免发生意外，都是阿令父亲将人救下送下山去。
可自从她父亲去世后，便没见人上过山，即使上山也是在山脚绝对安全的地方。
瘸子叔叔说人都怕死，没了他父亲兜底再上山乱跑那可就真是玩命的事，没人会那么傻。
看来瘸子叔叔说的也不全对，这不就有一个不怕死的傻子吗？
阿令伸手将人翻了过来。
顺着阿令的动作，原本趴着的人仰头向上，露出正面。
粗略检查一番，确认人还活着，阿令这才看向他的脸，忍不住皱眉：“真脏呀。”
完全就是一个泥人。
灰灰附和：“汪汪！”，真脏，脸上都是干结的泥土，躺在这又粘了许多干草，它夏天滚泥潭都没得这么脏，至少脸要保持干净，要…它的小脑袋瓜里都是对男人的嫌弃。
一如嫌弃小花，绿绿……都是阿令曾今救过的小动物。
不过这些嫌弃都不会持续多久，伤好了，它们就都会回到了森林，灰灰默认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家伙也会如此。
长这么大，阿令只救过山间的小动物，比如灰灰，她还从没救过大活人，但是，她的父亲教过她，父亲教过她一切山间生存的本领。
“阿爹说过，在山间救助昏迷的人先保证人不会冻死，我们得将人弄回屋子里让他暖和起来。”，阿令用手背贴了贴男人的手，虽然凉丝丝的但是比她预想的好很多。
阿令将手穿过男人的腿弯和后背打算将人打横抱着回去。
左手将将能抱住他的腿，可右手穿过他的后背后几乎无法弯曲只能直直伸着，这样的姿势完全使不上力。
他怎么能长这个大！
阿令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像是阿爹曾提到过的山林深处的熊瞎子，虽然她从未见过，但她就是觉得这个人就像熊瞎子一样，沉重大只。
试过几次后阿令不得不放弃，转而将手穿过男人的腋下，退着将人往回拖。
灰灰走在他们对面，看着男人因为阿令后退的步子不断晃动的头一下一下磕在她腰间的斧头背上，太阳穴的泥块都磕掉了不少。
“呼—”，阿令拍拍手上的灰，看着安置在榻上的人长长输了口气，语气郑重的对灰灰说：“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等着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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