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品寄出后的日子,像被拉长的麦芽糖,黏稠而缓慢地流淌着。
云昭的手机成了最炙手可热又最令人忐忑的物件,她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点亮屏幕,检查是否有来自“栖山居陈”的新消息。每一次微信提示音的响起,都让她心脏猛地一跳,看清不是陈哲后,又缓缓沉回胸腔,留下一片空落落的回响。
张大爷家的院子,气氛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老人家依旧蹲在墙角,旱烟袋不离嘴,但那烟雾缭绕下的眼神,少了几分惯常的锐利审视,多了些不易察觉的飘忽和等待。他不再对着肖和唠叨编筐篓的事,更多时候是沉默地望着远处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土路,仿佛那条路的尽头,连接着苏城那个遥远又陌生的世界。
肖和则依旧沉默地削着他的竹子。只是,那“沙沙”的篾刀声似乎更沉稳,也更规律了些。他手边堆着的,不再是单一的竹盒半成品,还多了些小巧精致的竹签、竹勺,甚至还有几个造型古朴的竹哨。
第一批按新标准剥出的核桃仁,被云昭小心地分装在几个肖和做的几个带着徽章的竹盒里,送给了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包括那天在河边说风凉话的王婶,他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是“新法子剥的,尝尝鲜”。
老人们捧着那金黄油亮、颗颗饱满的核桃仁,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惊异,继而是一种被郑重对待的触动。王婶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细细嚼着,半晌没说话,最后只嘟囔了一句:“是香,没那股子苦味儿了。”
这声嘟囔,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小石子,在闭塞的山村里漾开了一圈微澜。
李二狗依旧阴阳怪气,但当他看到自家儿子从肖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肖和做的竹哨,吹得满村乱窜时,也只是骂骂咧咧地吼了一句“吵死了”,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粗暴地夺走。他叼着草茎,眼神复杂地看着那精巧的小玩意儿,又瞥了瞥张大爷家院子的方向,最终只是重重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开了。
云昭也并未闲着。她白天泡在张大爷家的小院,帮肖和打磨竹盒边缘,整理竹篾,或者看着王婶她们用越来越熟练的手法剥核桃仁。晚上则回到借住的小屋,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一遍遍梳理店铺后台可怜的数据,优化产品描述,研究苏城栖山居的调性和评价,试图为那渺茫的希望再增添一点砝码。
笔记本上那个顽固的异常值点,偶尔也会跳入她的眼帘。但此刻,它不再像一根尖锐的刺,更像一个有待解开的谜题。她有时会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想起肖和打水漂时说的“山,得慢慢看”,心中竟也生出几分不急不躁的笃定。
日子就在这种混合着期待、忐忑和缓慢改变的平静中滑过。
直到第五天午后。
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峦之巅,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聒噪的蝉鸣都偃旗息鼓。
云昭正和肖和在屋檐下整理新劈好的竹篾片。肖和的动作依旧稳定,但眉宇间似乎也察觉到了天气的异常,篾刀落下的节奏快了几分。
“这鬼天,怕是要憋场大的。”张大爷不知何时踱到门口,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眉头紧锁,旱烟袋在门框上磕了磕,“节气到了,该来的躲不掉。”他的语气很沉重。
果然,没过多久,一声闷雷如同巨大的石碾从远山滚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线,变成了狂暴的雨幕。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土路瞬间泥泞不堪,屋檐下挂起了密集的水帘。
“坏了!”张大爷猛地一拍大腿,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焦急,“这雨要是下狠了,村口那截路……怕是悬!”
云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想起寄样品时邮递员说的话:“出村就一条主路,前头靠山崖那截,年头久了,雨一大就容易塌方滑坡,有时候一堵好几天!”
样品!栖山居的反馈!还有后续可能到来的订单!
她几乎是扑到窗边,透过模糊的水痕向外望。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猛,砸在地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远处山峦的轮廓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只能听到沉闷的轰隆声,不知是雷声,还是山体内部发出的不祥低吟。
“大爷!那路……”云昭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哼!老天爷要收路,谁拦得住!”张大爷烦躁地抽了口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更显滞重,“等着吧!节气里的雨,没个两三天消停不了!”
两三天?!云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样品在路上多耽搁一天,变数的风险就大一分。栖山居那边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们效率低下,连物流都保障不了?刚刚才艰难建立起来的一点信任和希望……
就在这时,院门被猛地推开,村支书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雨水顺着他的斗笠和蓑衣往下淌,脸上满是焦急和凝重。
“老张头!肖和!”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嘶哑,“快!村口老鹰嘴那段路,塌了!半边山崖滑下来,把路堵得严严实实!别说车,人都过不去!”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
云昭眼前一黑,下意识扶住了门框。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样品寄出才几天?恐怕刚出县城没多久!现在路一断,后续的反馈和订单,甚至村里与外界的联系不全都卡死了!
张大爷手里的旱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泥水。
他佝偻着背,呆呆地看着村支书,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担忧,更深的是一种绝望和无力。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狂暴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土石垮塌声。
“得赶紧想办法!”村支书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急切,“镇上救援队过来也得时间,等他们把路清出来,黄花菜都凉了!咱得自救,能清多少是多少,至少得扒拉出一条能走人的小道,把消息递出去,看看能不能绕道把要紧的东西运出去!”
他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人,最后落在肖和身上。这个沉默的年轻人,此刻成了唯一的指望。
“肖和!你力气大,手巧,认路!你带几个人,带上家伙什,跟我走!咱们去试试!能抢一点时间是一点!”村支书的语气不容置疑。
肖和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篾刀。他没有看爷爷,也没有看云昭,只是沉默地走到墙角,拿起了一把沉重锋利的开山斧,又拎起一把宽厚的铁锹。冰冷的金属握柄在他粗粝的手掌中显得无比契合。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短发,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却冲刷不掉他脸上那份沉静的坚毅。
他走到屋檐下,动作利落地套上一件厚重的蓑衣,戴上斗笠。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滂沱的雨幕,投向村口的方向。那眼神深不见底,像两口蓄满力量的山潭,没有恐惧,没有抱怨,对着村支书,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很小,却重若千钧。
没有多余的言语,他转身,拎着沉重的开山斧和铁锹,一头扎进了门外白茫茫的雨幕之中。蓑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沉重的斧刃在泥泞中拖曳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很快又被暴雨冲刷填平。
他的背影在狂暴的雨水中显得异常高大,又异常孤独,像一把沉默的篾刀,义无反顾地劈向了这天地间的混沌与阻碍。
“肖和!”云昭下意识喊了一声,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
张大爷猛地回过神,看着孙子消失在雨中的背影,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但最终,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了下去。他弯下腰,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旱烟袋,在裤腿上胡乱擦了擦沾上的泥水,然后死死攥在手心。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村支书重重地点了点头。
村支书一跺脚,也冲进了雨幕。
院子里,只剩下云昭和张大爷。狂暴的雨声充斥耳膜,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和无尽的喧嚣。
云昭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塌方的山崖下,是何等危险,瓢泼大雨中,随时可能有二次塌方的风险!
她焦灼地在屋檐下踱步,目光一次次投向雨幕深处,试图穿透那厚重的雨帘,看到那个沉默而坚定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天色也愈发昏暗。
就在云昭的神经紧绷到极限,几乎要不顾一切冲进雨里时——
雨幕深处,一点微弱的光亮,摇曳着,穿透了浓重的黑暗和水汽,朝着院子的方向,艰难而顽强地移动过来。
光!
是火把的光!
云昭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冲到院门口,不顾被雨水打湿的肩膀,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光点。
光点渐渐清晰,是几支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却顽强燃烧着的火把。火光映照下,几个浑身泥浆的身影,正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归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肖和。
他身上的蓑衣几乎成了泥壳,斗笠歪斜着,雨水混合着泥浆从他脸上不断淌下。他的一只胳膊被村支书搀扶着,脚步有些蹒跚,另一只手里,却依旧紧紧攥着那把沉重的开山斧。斧刃上沾满了新鲜的泥浆和碎石屑,在火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他的脸色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着,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沉静如深潭,甚至比平时更亮,燃烧着一种近乎灼人的意志。
“肖和!”云昭的声音带着哭腔冲了过去。
“路通了。”肖和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窄道人能过……骡马勉强。”他顿了顿,目光越过云昭,落在她身后屋檐下那个佝偻的身影上,补充道,“塌方,稳住了。”
村支书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心有余悸地补充:“多亏了肖和!那石头卡得死,别人撬不动,他硬是用斧子楔进去,差点被二次滑下来的土埋了!这小子……不要命了!”语气里满是后怕,更是浓浓的敬佩。
张大爷站在屋檐的阴影里,火把的光跳跃着映亮了他半边脸。
他看着泥人般的孙子,看着那把沾满泥浆却依旧锋利的开山斧,看着他紧抿的唇角和沉静却疲惫至极的眼睛。
老人布满沟壑的脸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耸动。那只攥着旱烟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手背上的裂口在火光下格外刺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极其压抑几乎变了调的声音,低吼道:
“还杵着干啥!滚进来,烧热水,熬姜汤!”
那吼声,像破锣,在狂暴的雨夜里,撕开了一道带着滚烫温度的口子。
肖和没有动,只是疲惫地靠在院门的土墙上,闭了闭眼。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混着泥浆,砸在脚下的泥水里。
云昭看着这爷孙俩,看着那在风雨中抢通的生命线,看着手中依旧沉默的手机。栖山居的反馈依然杳无音信,前路依然充满未知的荆棘。
但此刻,在这被暴雨肆虐的山村小院里,云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力量。
手机屏幕依旧幽暗,但云昭的心底,却仿佛被肖和手中那火把的光芒,悄然点亮了一角。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泥土腥味的空气,转身快步走进灶房,去烧那锅滚烫的姜汤。
风雨依旧未歇。院子里那簇在黑暗中摇曳的火光,和灶膛里渐次燃起的温暖火焰,正无声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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