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楚山楹都寻由头“偶遇”,与宋玉衡打照面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宋玉衡却仍是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
军营重地,楚山楹能活动的范围本就有限,在此般限制下,她肯放下身段去试探他已属不易,岂料接连数日皆遭他冷眼相待。
再次被他这般态度激着后,楚山楹冷笑一声,扭头便走。
衣袂被她步履带起的风吹得向后翻飞。她步子又重又急,村子地上的泥土本就干硬,被她踏得尘土飞扬,点点泥印无可避免地全溅上衣摆。
区区宋玉衡……
区区宋玉衡!
她又想摔东西了。
楚山楹怒气冲冲地回到帐内,抄起案上的杯盏便要掼下——
指腹触及杯身,传来一阵粗粝之感。
她动作一滞,悬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
这并非府中那光润的玉杯,而是村庄百姓里得知她的到来,特意送来的心意。
楚山楹满腹郁结地将杯具放回案上,独坐榻边生着闷气。
在脑中将宋玉衡痛斥了千百遍,心绪方才稍平。
今日赵蓉事务繁杂,言及近来士兵对练时,宋玉衡亲自下场督导,出手颇重,难免有人挂彩。
虽只是皮外伤,奈何人数与日俱增,赵蓉实在分身乏术。
想来正是因此,她这几日闲极无聊,才会心神昏昧,竟去寻那宋玉衡!
楚山楹决意在村中走走,散散心,免得再做出徒惹人笑的孟浪之举。
军营离村子数丈之遥,沿着那条泥泞小径,路边杂草丛生,间或点缀几朵无名野花,别有一番野趣。
走了有一会儿,灌木丛便化作了金灿灿的田畴,穗子谦卑地弓着身,盛满了金黄饱满的颗粒。
有人赶着鸡犬,有人挥镰收穗,而远处炊烟袅袅,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楚山楹心中郁气散了些,正要往里深入,便被人挡住了去路——
有一几岁女童不知何时站至楚山楹身前,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正吮着手指,呆呆地望着楚山楹。
楚山楹竭力不去看她这“邋遢”的造型,俯身与她平视,道:“你有何事?”
“吧唧”一声,女童将手指抽出,上面沾着她的唾液,亮晶晶的。她指着楚山楹喊道:“仙女!”
楚山楹道:“承蒙夸奖。”
楚山楹满脸复杂,与女童默然对峙片刻后,终究无力隐忍,掏出手帕,蹲下身将她那晶亮的手指擦拭得干干净净。
“娃娃,你名为何?”
女童眨巴了一下眼睛,道:“我叫二妞。”
楚山楹沉默片刻,问道:“字?”
女童摇摇头:“名。”
“……好罢。”
于是乎,又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楚山楹垂眸看着她,她便也仰头望着她,四目相对,唯有寂然蔓延。
眼见她并无归家的心思,楚山楹只好与她闲谈:“你为何唤我仙女?”
二妞笑了,圆溜溜的黑眸满是愉悦,“姐姐长得俊!比李叔家的秋水姐姐还俊!”
楚山楹也笑了。
她乐不可支,欲要抚上二妞的头,手方抬起,目光触及那也许会长着虱子的头发,又看了眼二妞泥巴点点的面颊,最终只轻掐了一下她柔嫩的双颊,道:“我俊,你秋水姐姐也俊!”
二妞兴奋极了,嘴里还在不停说着:“俺娘说了,宋将军的未婚娘子是京城来的天仙姐姐,果真如此!”
楚山楹微笑着将手收回,心里却想着:
帐子里那套杯盏,干脆扬了吧?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
楚山楹很快也想通关联:只要回了城,解除了婚约,便再也无人提及这段关系。
她这般安慰自己。
于是,她转移话题:“你来寻我,所谓何事?”
二妞:“俺只是想见见天仙姐姐。”
楚山楹蹙起眉,忍不住脱口道:“要说‘我’。”
二妞稚嫩的嗓音重复道:“说‘我’。”
“罢了。”
楚山楹叹了口气,是她管的宽了些。
她正苦恼该如何应付二妞,便在余光中瞧见二妞正蹦跳着朝她挥手。
楚山楹疑惑地将视线放在她身上,听见她道:“仙女姐姐,你晓不晓得‘读书’是何物?”
楚山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晓得的。”
二妞眼睛又亮起来,带着孩童的天真与稚气。
她道:“那你可否教教俺?村长家的阿哥整日笑俺不会读书。”
原是如此。
楚山楹恍然大悟,佯怒道:“你便是为这个来的?那方才那些话,都是哄我不成?”
二妞急得脸都憋红,欲解释,却难以抒发心中意:“俺……并非……”
“好了,好了。”楚山楹忙安抚她,道:“我同你玩闹呢。”
闹剧终了,楚山楹又念起方才二妞的话。
竟欺负稚童,当真无耻。
楚山楹忿忿地想着那村长家的儿子,却并未觉察到,自己概也无立场说甚么。
“你如今几岁?”
楚山楹问道,得知年岁,她才好对症下药。
“已有七岁了。”
楚山楹闻言惊讶,问道:“可开蒙了?会背些什么诗?”
二妞问道:“何为开蒙?”
“这……”
她从未教过人,更遑论是个未开蒙的稚童。
楚山楹霎时有些为难。
她屏息思索着,忽而问道:“你那村长家的阿哥,都具体笑你些什么?”
二妞想了想,道:“笑俺是睁眼瞎,画不出自家名姓。”
正为此!
楚山楹眉梢上扬,声音都有些轻快:“我教你如何写自个儿的名姓,待那阿哥再笑你时,你便写给他瞧。”
“好哩!”
待楚山楹教会二妞时,夜帷已垂,田畴寂然。
远处有黯淡火光照过,伴随着妇人撕心的喊声:“二妞!二妞!”
二妞站起身,朝那声音处跑去:“娘!俺在这儿!”
二人抱作一团,妇人又惊又气,扬手拍了拍二妞的腚,怒道:“你这妮子!耍疯了都不晓得归家去!”
楚山楹忙上前劝阻:“大娘,别这样。是我不好,我教二妞识字呢,一时忘了时辰。”
妇人这才抬头,望着楚山楹,疑惑道:“你是……”
不等楚山楹回话,便有一道怒喝横插进来,那声音又急又气,还带着一丝颤抖:
“楚山楹!”
几人寻声望去,宋玉衡满脸怒容地走来,他提着煤油灯,火光在他俊秀的脸上跳跃,却使他像玉面修罗一般可怖。
“将军!”
二妞与妇人在一旁激动地喊着,唯有楚山楹蹙起眉,冷哼一声。
“做什么?”
“做什么?!”宋玉衡咬着牙重复道,气得牙痒痒,“你可知所有人都在寻你?你为何擅自离去!”
“什么?”
楚山楹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她本想着就去散散心,便也没留下什么纸条告知。
没成想会遇见二妞,耽搁这般久。
她后知后觉,内心有些发虚,眼神飘忽,却仍梗着声音道:“你冲我嚷什么?我一时忘了时辰,我方才教二妞识字呢。”
楚山楹说着,指着后方的母女二人欲为自己作证,谁知宋玉衡冷笑出声,楚山楹便下意识扭头一看——
那两人竟不知何时跑了!
“罢了,我没功夫听你掰扯。”他上前便拽着楚山楹的手腕,欲要拉她回去:“赶快回吧,赵蓉都急疯了。”
宋玉衡力道大得出奇,楚山楹挣不开,便也随他去了。
虽不欲承认,但今日是她之过。以至于楚山楹在仍恼他的前提下,还乖乖地任他拉着走。
二人就这般走了一段路,寂然的小径上,唯有蝉声偶尔。
宋玉衡疑惑着楚山楹的古怪,欲回头一探,又生生忍住了。
没过半晌,终究没忍住,扭头问道:“你怎的如此……安定?”
楚山楹蹙起眉,道:“你何意味?”
“我需得像稚童一般同你泼闹,你方才满意?”
宋玉衡一噎,停住脚步,耐下心道:“这并非我本意。你怎的说话还带刺?如若你在气我,我与你赔不是。”
“方才我心急了,不该那般对你。”
楚山楹面无表情:“无碍。”
“那你为何还这副表情?”
楚山楹追问道:“我这副表情如何?我觉着挺好,你觉着呢?”
察觉到她话中有话,宋玉衡难得小心翼翼,试探道:“我觉着……不大适合你。”
“哦。”楚山楹煞有介事地点头,话中带刺:“那便是宋将军一人独有,怪道不乐意看我这般。”
宋玉衡微张着唇,骤然反应过来她所指,话语中竟带了点欣喜:“你不喜我这般对你?”
楚山楹离他远了些,皱着眉看着他,一副“这厮可是有病”的神情:“你可请过郎中?郎中可有提及你这病该如何治?”
听听,竟出此言!
楚山楹打心底里觉得,宋玉衡这厮的确古怪至极。
宋玉衡熟稔地忽视了她的讽刺,又问道:“你喜欢我从前那般待你,对否?”
楚山楹沉默了,她看着宋玉衡的双眸,内里比火光还甚明亮。
终了,楚山楹只丢下一句:“你还是去看郎中吧。”便快步离去。
宋玉衡望着她“慌忙”的背影,手握拳抵着唇,数日来,第一次笑出了声。
他忽而忆起幼时,曾因好心办错事,楚山楹一句“讨厌”,便叫他难过半日。
为何是半日?
概因有位极不情愿的小姐登门拜访,上门哄他开心。
他仍记得那日,自己躲在庭院里的假山下因那句话伤怀。
泪眼朦胧间,女孩身着一身明黄色襦裙,就这般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倾洒的日光。
年幼的楚山楹蹙起眉,并不看他,瘪着嘴道:“你娘同我说了,是我误会你了……”
“这个,”楚山楹举起一朵花,那花鲜艳夺目,却不及拿她的人,“是我自己种的,送给你,当做赔罪。”
她每说一句,眉头便皱一分,到最后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
“好了,你接过花,我们不要闹了。”
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嘴上却并不饶人。
宋玉衡却并不在意,他心里清楚这位大小姐的言不由衷。
于是他接过花,感受着馥郁芬芳,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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