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
这封信抵达你手中时,不知那边的梧桐叶落了没有?我这里,秋意渐渐浓了,山间早晚都浮着一层薄雾,像极了你送我那只白玉烟斗里袅袅升起的烟。
军医院设在镇南关外十五里的一座旧庙里。初来时,檐角的风铃日夜不停地响,如今我已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了——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伤员渐多,人声盖过了风吟。
你定要笑我信里说“这里的军人都很善良”。是了,这话确有些孩子气,可我说的是真话。他们大多来自乡下,皮肤被亚热带的太阳晒得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纯朴得让人想起老家的那些乡亲们。
前日有个小兵,才十七岁,说是梧州人,在操练时被刺刀划伤了手。我给他包扎时,他疼得直抽气,却还努力挺直腰板说:“医生,我不怕疼。”那神态,让我忽然想起你,不肯吃药,一块方糖就吃了。不一样的是他把方糖收进口袋,说要留着“关键时刻”吃。这样的孩子,这里还有很多。他们还不懂得什么是战争,只知道要守住脚下的土地。
医院旁边就是练兵场,每天清晨,号声会准时划破曙光。我常站在回廊下看他们操练,那些年轻的身影在晨曦中跃动,喊杀声震得木棉树上的露珠簌簌落下。有个姓陆的团长,黄埔五期毕业的,偶尔会来医院巡查。他总是站得笔直,说话时习惯性地摩挲腰间的配枪,可每次看见小护士们手忙脚乱,眼底都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昨天他来换药,忽然问我:“段医生,你说这场仗会不会打起来?”不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最好别打,我手下这些兵,多数还没成家呢。”他说这话时,窗外正飘着细密的雨丝,练兵场上的泥泞里,几个小兵在练习匍匐前进,浑身沾满了泥水,却还在笑。
乖乖,你说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什么,才明白它的珍贵?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我们在大学念书时的光景。你在图书馆里帮我找济慈的诗集,我们在咖啡馆争论雪莱与拜伦的高下,仿佛整个世界的风雨都与我们无关。如今我在这里,看着这些可能再也回不了故乡的年轻人,忽然懂得了你常说的“众生皆苦”。
前天夜里送来了一个发高烧的小通讯员,才十六岁,在梦里不停地喊“阿妈”。我守了他一夜,天快亮时,他的烧退了,醒来看见我,羞得满脸通红。他说他是圆临人,家里是种橘子的,临走时偷偷在我桌上放了两只青橘子,现在还在我的案头散发着清香。
这些细碎的温暖,让我暂时忘记了可能到来的腥风血雨。我知道这种宁静像是暴风雨前的假象,可我还是愿意相信——或许可以不那么残酷,或许有些人性能在战火中存留。
听说北边已经打起来了,这里还能安宁多久?我不敢深想。药水的味道终日弥漫在空气中,绷带永远不够用,这些都在提醒我,平静的日子或许不长了。
写到这里,暮色已经笼罩了群山。远山如黛,近处的军营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号角声又一次响起,悠长得让人心碎。乖乖,若你此刻在我身边该多好,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煮一壶茶,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着天色慢慢暗下去。
请代我向老师问好。告诉她,我一切皆好,这里的军人都很善良。
最爱你的段曦槿
民二十六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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