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风起,落下阵阵花雨。
矮坡那边交谈声不断。
“咯哒”一声脆响,是北冥君手里酒盏被搁在石桌上。
“这几天忙得头昏忘了问,帝君此次出关,可是生出了什么变故?”是北冥君在说话,“我原算着时间,怎么还得再几百年。”
“是有一些事情要办。”这是烛阴在说话。
“嗯,”北冥的话中添了点笑意,“想来是关于……”
“北冥君似乎来了客人,”烛阴截断了他的话,“那么,我先进去。”
听见这话,蹲在山坡坡上捡花瓣的陵光耳尖一颤。
只听北冥君先是上扬着“嗯?”一声,而后急转直下,落成了个肯定的“嗯。”
这一趟转音较曲折,他不禁清了清嗓子:“那么——帝君慢走。”
立在坡上的鬼金君见状,转回头,他家那位神君已站起身来,正在掸裙摆沾上的红土。
“走吧,鬼金君。”她越过他的身侧往山下去,带着一种他尚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庄严微笑。
鬼金君愣了须臾。她这样笑,与平日的气质很不一样,且竟然很像那么回事。
陵光甫一在坡顶露面,就看见北冥君遥遥地扬起一只手,唤她:
“陵光——”
她笑得得体,不紧不慢走到北冥身边向他见礼,说:“奉地官大帝旨令,小神资质尚浅,恐误了中元赦罪大事,因此先行几日叨扰北冥鬼君,望鬼君见谅。”
北冥看她走完这行云流水的一套,笑了一声,说:“在天上待了一阵子就拘礼拘成这样,我再不去请个礼官进修一番,恐怕再过几天都不敢与你说话了。”
“北冥君你说的什么话,我这样就叫拘礼了?”陵光还是得体地笑着,往鬼门牌楼走过去。
牌楼下,那只大白虎朝她慢悠悠走过来。
北冥知道她是装样子,与鬼金星君略一点头,不紧不慢跟上去,看她蹲下去揉白虎颌下的毛,说:“就还住你的那间行宫,可好?殿西边那棵鬼槐的枝叶又比往年茂盛了,凉快。”
陵光做神君前,经过那十几世轮回苦,每一世的间隙,都在北冥这里住上一住,喘一口气,因此有个行宫。
她虽掌火,却比旁人更怕暑气,这里不比九重天清凉,因此她择行宫时,挑中了那棵鬼槐。
闻言,她在白虎头顶拍了拍,站起身,笑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多谢北冥君。”
北冥也笑,走近她来,按住她的肩头。下一瞬周遭事物迅速退去,仿佛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站在一条滔滔翻涌的河边。
寒风滚滚,河中茫茫黑水之下还有毒蛇妖蟒,水汽臭热浊腥。
奈河。这河陵光渡过十遭,有几遭还颇为凶险。
这股恶水从北方幽冥大海内流出,围着九幽七十二司绕了一圈,一切生魂渡过此河,才算入了鬼籍。
“之前你来,都是走的那道桥罢?”北冥指着东边那根不足一尺围圆的独木桥。
“是,”她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不禁疑惑,“当时只见一座,怎么今日另多了一座?”
横陈于河上的,除了当日她过的独木棍子,几步之外还有一座净白如玉的石桥,仿佛是用汉白玉精雕而成。
“原本就是两座,你那时候走的这根大木棍,是专供凡间生魂中无罪的平等好人渡河的,”北冥引她往石桥上走,“而这一座由魂玉砌成,乃是给佛、圣、仙道往来的,未脱轮回者不可得见,今日我带你来看一看。”
“竟然有这样的区别,”陵光了然,觉得有趣,不禁又问,“不过,我原以为这河只对凡魂凶险,神仙也必须借桥而渡吗?”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河中央,北冥转头看她:“我何时这么说了?这桥对于你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但总要有这么一座桥,你能懂吧?”
陵光懂,她也许坐上神君之位前不懂,但现在乃是十分地懂了。
没有这样一座桥,若是天帝老君或佛祖菩萨来了,能够让他们几位老人家飞身渡河吗?那就是胡闹了。
过了奈河,再沿着石板路走一段,夹道渐渐热闹起来,来往都是在冥府当差的鬼官。
这些鬼官虽长相各异,但个个面上的神情,假如可以分辨的话,还是十分愉快的。
而实际上,除去大大小小的地狱和接待鬼魂的判官殿,冥界的街景布置也称得上美观二字,夹道也有香花香草、枫柏鱼桥,走在其中,可谓是一步一景,颇慰人心怀。
两人都是攀谈的好手,虽谁也没忘了方才在鬼门外那桩事,却谁也不提,一路说说笑笑,五花八门地聊。
转廊行桥,便到了陵光常住的行宫殿门前。
正门以东的那棵槐树果然眼看着长大了一圈,还未走到树下,就感到周遭凉爽下来。
北冥替她开了殿门:“我给你多拨几个人过来?”
陵光往里看了看院子,说:“不必,我这儿差事轻松。”
“那好。”
陵光转眼去看北冥。
他背靠着敞开的殿门,显然是一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
陵光静静看着他:“还有何事吩咐?”
“我的确是想劝一劝你,”北冥站直了身子,无意地轻咳清嗓,“方才看你在那边站了半天,想必你还在怪他。今年中元节他恰好在我这里,我自然不可能不请他。”
陵光转开目光,拿眼望向那棵槐树。
北冥抿抿嘴唇,也被带着与她一同仰头去看那槐树,一边在心中暗道,这丫头平日脾气好,怎么玩笑都没负担,唯有关于烛阴的事,令他措辞措得辛苦。
“你伤好之后,在凡间历了十世,每次打我这里过,我见你都比之前看得开一些,我相信,”他望着槐树梢,又顿了一顿,“我相信,你与帝君同宴,没什么难的吧?”
最后这句话说完,他才转眼去看陵光的神情。
她有一双上扬的杏仁眼,因为爱笑,平日里都显得亲近,但一旦绷起脸来,竟然就显出一股肃杀。北冥觉得她凭这个样子去做上斥九天、下斥三界的女尊神,也是唬得住人的。
“北冥君,也许你还不太知道,”这张女尊神的脸转向他,“但在我看来,烛阴帝君与我,怎么论,都早没半分瓜葛。”
她的声音比方才沉静几分,伴着槐树梢的窸窣叶声。
“他神格高贵,我自是尊他敬他,与帝君同宴乃是我的仙途之幸,我只有惶恐,没有别的。”
北冥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方才我避而不见,就是因这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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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光常住的这间行宫里,陈设一如往常。不如她的陵霞丹台明亮,但也干净清爽。
一个扫洒侍女向她见礼,她笑着应了,吩咐:“我这里其实没有什么事,你只需要拿着这个。”
她递给侍女一个系着小铃铛的手绳。
“它叫赤翎,上面有我的法力,我若有事叫你,此物会叮铃作响,你念几声口令,就能立刻赶到我身边。”
侍女赶紧伸手将赤翎接下,面上却难掩疑惑。
“其余的事项么……”陵光拿一根食指点着下巴尖,满室环顾一周,“只要将饭食端来,在外殿洒扫洒扫,我看就可以了。”
得了个好伺候的神君,侍女心下自是欢喜,赶紧行礼称是。
“眼看要用午膳了,奴去给神君送来。”
陵光点头,又给她传了铃铛口令,便进了里间,掩上门。
走到床侧,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瓷小罐,在手中摩挲一阵,放在床头。
她坐下来,呆呆地望着青瓷小罐看了一阵,泄了气一般,仰面倒在榻上。
眼看又是十五了,最近忙起来就忘了日子,将身上那道伤忘在了脑后,今日晨起临走前,险些将这罐子落在卧房里。
陵光侧过身,将手伸到颈后摸索,脊柱上那道旧伤,据医师侍女们说,原有小臂那么长,但她从来没亲眼看过,如今皮肉早已长好,只是每逢月十五就疼得厉害。
伤是一千四百年前,那道天罚留下的,连九重天上大名鼎鼎的“圣手”思鹊桐君也没法医治。
桐君说,天道有常,大约只能待她的修为再突破一劫。
她得知伤无法根治后,坦然接受,旋即心念一动,想到疼是疼矣,但倘若自己能稳睡不醒,它疼便任它疼去。而后她从坊间弄来几副强效迷药,毫不手软地灌下肚去。
可这伤仿佛是刻意叫她清醒着煎熬,迷药喝下去两三副,晚上依旧被生生地疼醒过来,也算一桩奇事。
她将此奇事说与思鹊桐君,桐君沉吟片刻,从自己的丹炉里取出一种药递给她,这便是那青瓷罐中物了。
“此药须等疼极时再吃,每晚只可服下一粒。”桐君她是这么说的。
罐中剩下的丹药不多,回九重天之后,该再去拜会拜会思鹊桐君了。上次打听到她爱收集些飞禽的羽毛,不知是否变回原身,拔一根自己的赠予她……
斟酌着,盯着屋顶看一会儿,眼皮开始打起架来。
她没有午觉的习惯,因此并没有睡熟,侍女送饭来时手脚轻,还是将她弄醒了。
用过饭,她没有耽搁地出了门,先去了给地官大帝赦罪准备的道场,监视询问一番后,又反身去了鬼门。
飞身经过奈河时,河中正有恶魂抢渡,其状之惨烈,她仅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陵光做事利落,仅一个下午,心里就对中元的事宜有了底。
只是一天下来,不免劳累,早晨又是卯时就起了,她晚上早早就睡下了。
可睡到半夜,不知是几更时分,她骇然惊醒,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像是有人在生生地抽她的背筋。
这旧伤似乎失去了往常磨她的耐心,一开始就要命地疼起来。
眼前几乎模糊一片,强撑着伸手摸到床头的药瓶,手一抖,暗红色丹药倾罐而出,撒了满床,她狼狈地将手上抓住的几粒凑到唇边,依旧只吞下一粒。
服了药,她习惯性地将自己在墙角渐渐缩成一团,双手反抱着肩背。
这样的姿势没法减轻疼痛,但她之前在家发作时,她娘总会抱着她。
接下去就是漫长的、磨人的、让人直想一头撞死的等待。
在这种时候,时间的流逝会被无限拉长,她感觉到天翻地覆,时空倒错,忽而她又回到了天罚那日,她在紫色浓云之下茫然四顾,满座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却找不见她要找的人。
忽而,又回到她在人间的某一世,那一世她是一名女将,于一场大战中被敌军俘虏,在敌军军营里受尽百般酷刑,看着自己的血像红绸一样,仿佛静止地向四面流淌。
药已经吃下去半天,还不见好。
她神思混乱,身上一会儿如烈火烹煮,一会儿又如堕冰窟,唯有剧痛依旧。
疼痛间,她无意识地小声地呓语起来,然后渐渐变成了哭。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身上的疼痛消失了。
仿佛一座山从背上卸下,没了这千万斤的重压,她一度感到身子飘在了空中。
药终于见效。
头顶微凉,舒服极了,趁着这舒服劲,她很快便迷迷糊糊睡过去。
一睡着就做起梦,梦见一缕熟悉却阔别已久的气息,似极夜冰川,似绝地雪松。
烛阴帝君。
她已许久不曾梦见他。
可今天她竟然梦见他坐在床边,抚着她的头顶,一如两人师徒那时。
她静静看着他,心里是想躲一躲的,但终究没有躲。
……
次日,陵光睁开眼时,听见一阵鸟啼。
这一声格外清脆,啼得她浑身通泰清爽。
这几个月来,她鲜有旧伤发作还能睡好的时候,此刻,望着窗棂外那一片鬼槐的墨绿树影,不自觉地拿手抚了抚身侧的位置,灵云织锦触之生暖。
昨夜那个梦太过逼真。
但她不会天真到以为他真的来过。他怎么会来呢?
这伤是他给的,他巴不得她夜夜都疼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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