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泼辣辣地浇在校园的草坪上,蒸腾起一股混杂着青草汁液和年轻汗水的蓬勃气味。空气被震得嗡嗡作响,学士服的黑潮在绿茵上起伏、喧哗、碰撞。快门声此起彼伏,像一群急躁的雀鸟,每一次“咔嚓”都试图咬住一张张被毕业季的兴奋和离愁撑得快要溢出的年轻脸庞。
秦漠的轮椅停在巨大樱花树投下的浓荫边缘。树冠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下繁茂厚重的绿,沉甸甸地压下来,将他与几步之外那片沸腾的金色阳光和鼎沸人声隔开,仿佛一道无声的界河。树荫里是凉的,带着泥土和旧叶的微腥气息。轮椅的金属扶手贴着他掌心,一片冰凉。
他的目光越过那道明与暗的界线,牢牢锁在人群中央那个跃动的身影上。
是顾依依。
她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黑色硕士袍,像一对笨拙的翅膀,随着她的动作扑扇着。此刻,那双“翅膀”的主人正伏在林宇书宽阔的背上,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林宇书肩头的衣料,生怕被颠簸下去。林宇书像一匹不知疲倦的烈马,在草地上撒开长腿奔跑,故意颠簸着背上的重量,引得顾依依爆发出阵阵惊叫,那声音清脆、毫无顾忌,像一把把玻璃珠,撞碎在灼热的空气里,溅起一片片细碎的光。
“林宇书!你慢点!放我下来!啊——!”
笑声,尖叫,混着林宇书得意的大吼,裹挟着阳光的味道,蛮横地冲撞着秦漠耳膜。他看见顾依依飞扬的发丝扫过林宇书的脖颈,看见她因兴奋和一点点惊吓而泛红的脸颊,看见阳光在她汗湿的额角和跳跃的眼睫上烙下细碎的金斑。林宇书的手臂有力地托着她,每一次奔跑都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蓬勃的生命力。
秦漠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移开视线,落向自己腿上,那条熨帖的、毫无生气的灰色长裤覆盖着萎缩无力的双腿。裤管空荡荡的,垂在轮椅踏板上。
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极快地从他唇边掠过,快得如同错觉。他垂下眼,手指下意识地探进外套口袋深处。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的硬纸角,带着身体焐出的温度。他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张小小的、有些磨损的照片,边角已经微微卷起。照片上,顾依依靠在图书馆那扇爬满藤蔓的旧窗边,清晨稀薄的光线斜斜地打进来,柔和地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轮廓。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微风拂起,粘在她光洁的额角,她似乎毫无察觉,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摊开在膝头的那本厚厚的书上。那眼神干净得像被露水洗过。照片背景是虚化的书架和窗格,唯有她,清晰得纤毫毕现。
秦漠的拇指无意识地抚过照片上那几缕被晨光染成金色的发丝。指腹下的触感有些粗粝。照片早已被他看过无数次,也曾在无人的深夜里,被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攥紧掌心,揉捏得不成样子。每一次揉皱之后,他又会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在台灯下将它一点点展平、压好。那些反复留下的细微褶皱,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隐秘伤痕,刻在顾依依安静的影像上。
草坪上的喧嚣声浪似乎更高了些,一阵更热烈的哄笑和起哄声炸开。秦漠倏地抬起了头。
林宇书正背着顾依依,分开喧闹的人群,大步流星地朝着树荫这边跑来。他跑得那样快,带着风,硕士袍的下摆猎猎翻飞,像一面招展的黑色旗帜。顾依依趴在他背上,笑声还没完全止住,脸颊红扑扑的,额头抵着林宇书的肩,似乎还在为刚才的颠簸喘气。
转眼间,他们已经冲到了树荫下,停在秦漠的轮椅前。
“呼!呼!”林宇书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有几颗顺着脖颈滚落,滑进被汗水浸得颜色略深的T恤领口。他小心地把顾依依放下来,动作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顾依依双脚刚落地,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林宇书的手臂才站稳,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不知是跑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跑这么快,比赛啊?”秦漠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点惯常的、朋友间调侃的懒散腔调,轻易地融入了周遭的热闹背景音里。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短暂地扫过,最后落在林宇书汗湿的脸上,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刚才树荫下的凝望从未发生。
顾依依站稳了,飞快地松开扶着林宇书的手,理了理自己乱掉的硕士帽和头发,也冲着秦漠笑,眼睛弯弯的,像两枚浸在清泉里的月牙儿:“秦漠!你怎么一个人躲这儿?快过去啊,待会儿要拍我们系的集体照了!”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刚奔跑过的微喘,像一串叮咚作响的溪流。
“就是,”林宇书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秦漠的轮椅靠背上,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他脸上还残留着奔跑的潮红,眼睛里却跳动着一种异常明亮、异常亢奋的光芒,像烧着两簇小火苗。他喘匀了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兴奋而刻意压低了些,却又掩不住那股破土而出的冲动:“老秦,跟你说个事儿。”
秦漠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冰凉的金属触感直抵掌心。他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依旧是那副倾听的姿态,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绷得比刚才更紧了些,在树荫的暗影里投下一道冷硬的弧度。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林宇书继续,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林宇书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睛亮得惊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顾依依,她正低头整理着硕士袍的带子,似乎没太注意他们这边。林宇书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断:“今晚,”他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就今晚,散伙饭之后,我要跟依依表白。”
“哗啦”一声。
不是真实的声响,是某种东西在秦漠胸腔深处轰然碎裂崩塌的声音。碎片尖锐,带着冰棱的寒气,瞬间刺穿了四肢百骸。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虬结凸起,像几条濒死的蛇。冰冷的金属扶手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却奇异地压制住了身体深处那阵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颤抖。
他维持着那个倾听的姿势,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瞳孔深处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古井,骤然收缩,瞬间卷起无声的、狂暴的漩涡,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惊愕、痛楚、某种早已预料却依然猝不及防的窒息感——死死地摁进那片幽暗的井底。
林宇书没有察觉,或者他此刻所有的感官都被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占据。他脸上亢奋的红潮稍稍褪去了一些,眼底那灼人的火焰也随之摇曳,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近乎恳求的沉重。他舔了舔再次干涩的嘴唇,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粗粝的沙哑:“毕业了……这他妈是最后的机会了,老秦。”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带着沉重压力地烙在秦漠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祝福我啊,兄弟。”
“兄弟”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秦漠的耳膜。
树影浓重,沉甸甸地压在秦漠的肩头。远处草坪上鼎沸的喧嚣——那些肆无忌惮的笑声、呼喊、快门声——潮水般退去,世界骤然失声,只剩下林宇书那句“祝福我啊,兄弟”在死寂的脑海里反复撞击、轰鸣,震得他耳膜生疼。
顾依依似乎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袍子,抬起头来,目光带着询问,清澈地投向秦漠。那目光像一根烧红的针,轻轻刺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秦漠的嘴角开始动了。那是一个极其缓慢的牵拉过程,仿佛有千钧重物坠在嘴角两端。肌肉僵硬地、极其不情愿地被向上提起,拉扯出一个清晰的弧度。这弧度被树荫的暗影精心雕琢,边缘锐利,却透着一股空茫的、近乎虚无的意味。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被强行按在了脸上。
面具之下,他的眼睛依旧沉寂如寒潭,没有一丝光,也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挺好。”两个字从他唇间逸出,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平时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却奇异地盖过了远处所有的喧哗。
他不再看林宇书,也避开了顾依依投来的、带着询问和一丝莫名不安的目光。那双握着冰冷轮椅扶手、指节已然僵硬发白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掌心离开金属扶手的地方,留下两道湿冷的、深陷的印痕。
轮椅的驱动轮圈被他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握住。没有犹豫,没有停顿,他手臂的肌肉在宽大的衣袖下绷紧,爆发出一种沉默而精准的力量。
“咔哒。”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括咬合声响起。轮椅手刹被打开,身下的轮椅平稳地、毫无滞涩地转动了一个角度。金属的框架在浓密的树荫里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光。
他的背影,连同那沉默的轮椅,就此决然地、彻底地切断了与身后那片金色阳光、那片喧腾人群、以及那两道凝固在他背影上的目光的联系。他朝着树荫更深处,朝着与那片灼热光亮完全相反的方向,缓缓驶去。
只有那两个字,像两片薄而锋利的冰片,被遗弃在身后渐弱的喧嚣和阳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淬了寒气的尾音:
“祝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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