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务科时管后勤的葛主任也到了,葛主任认识池平安,一眼就认出了他,最主要的原因是几年前那件事也是葛主任在场
这类涉及到病人生死的医疗事故不是小事,医院虽然每年处理不少纠纷,但这类严重的还是难得办的。
“你说说怎么又是你?”葛主任问,语气里也是无奈,“这事自然也不能算你的错,如果你真的跟病人家属提醒过,那就明摆着是病人家属故意要闹,能怎么办?”
“院里针对这类情况就没有保护措施吗?”齐昱问。
“最好的保护就是提前签字。”葛主任转向池平安,“我们到时候代表院方去跟病人家属再沟通一下,谈不妥就只能赔钱,处分。还能怎么办?自认倒霉!”
确实是只有自认倒霉一条路,这是他们每个在这行这业里的人都心里一清二楚的。池平安说:“葛主任,院方要赔很多钱吗?我可以接受处分。”
“赔钱的事不轮你们操心,就算不是你小池遇上,还可能是小王,小李,总之不管是哪个,医院赔钱是一定的。”
“可他的处分也不该背。”齐昱突然开口说。
齐昱在国内待的时间短,对医务系统的大部分运作可能还不太熟悉,池平安怕他跟葛主任杠,“不管怎么说没签字的是我,怎么可能不背处分。”
齐昱的双眉又逐渐隆起,显然不能理解和接受这样的理由和说法,半晌,他说:“调监控可以吗?”
“什么?”葛主任自办公桌的电脑前抬起头。
“办公室有监控,既然昨天他在办公室给那家属嘱咐过,监控肯定有记录。”
“你还是不懂啊。”葛主任摇头,“不管有什么内情和苦衷,只要没有那页纸都没用。”
“不管怎么说,去和家属谈判的时候都应该把监控给他们看。”
葛主任最后同意了先调出监控来做个证明,有些事情虽明知是无用功,但总是要试一试的。
一行人又到了监控室,监控室的管理人员把时间调到昨天傍晚,确实看到那位家属进出办公室和池平安对话的场景。无奈当时办公室只有池平安在,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做个人证。
而且,办公室的那台监控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池平安自诩不是一个运气好的人,所以总是自认倒霉得非常快,很多事情没怎么挣扎就接受了,因为挣扎无用。
但齐昱显然是个完全相反的人。
“对口型可以吗?”齐昱问坐在屏幕前操控画面的保安。
“理论上是可以……”保安为难地把画面放大,幸好那台监控离池平安的桌子最近,放大后还不至于太失真,“但难度有点大吧……”
齐昱问池平安:“你能想起昨天对话的具体内容么?在手机上敲出来。”
葛主任已经认出了这位没见过面的年轻人是谁,之前齐院长强行调儿子过来的入职还是经他手办理的。
“小齐真是个不屈不挠的性格。”他评价道,也不知道是夸还是叹气。明摆着没用的事。
齐昱却坚持,处分可以,但必须对口型还当事人一个清白。
最终谈判的地点定在了监控室,监控室里各个角又有监控,录音的,想必再想耍什么花招也没用。葛主任给严主任去个电话,让他带着几个家属到这边来,医务科的人和他都在。
池平安微微侧头看向齐昱,自方才那句话说出来后,齐昱就拉开另一条椅子坐在监控前专心看起了画面。池平安第一次觉得,这个师兄看起来似乎冷淡,但居然还有那么一股说不出的热血气质。
不过他把这种热血气质定义为这个人本身的性格使然,并不是什么头脑发热的一时冲动乱出头,他就是觉得事情该这么办,合理,并且符合逻辑。
其实是和热血完全相反的出发点。有点儿强迫症的完美主义的人好像都是这样,这也使得他们在外人看来无比的热血理想化。其实并不是的,只不过他们对待世界和自己的要求都比较高罢了。
“敲完了吗?”齐昱后脑勺转换了方向,眼神对上来,催他把回忆起来的对话拿过去。
池平安拿着手机凑近,把备忘录上打下的字递给对方看,自己盯向屏幕,一边跟着齐昱暂停的画面仔细辨认那些对话。
等严主任带着几个代表的家属到了的时候,“破译”工作也刚好进行到尾声。那几个家属一进门见到来的是监控室时,忽然脚步就有些退却,咄咄逼人的气势减了三分,谨慎地打量着一屋子的监控器屏幕。
毕竟不是专业医闹的,心理素质没那么强,对有关医疗纠纷的法律也并不很清楚,不确定那页纸是不是真的就能作为最有利证据。心里不占理自然就胆怯,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严主任给他们介绍:“这是我们葛主任,刚才具体情况的解释都告知你们了,老人的突发状况本来就是不可控的,你们执意要回家,就应该想到后果。”
“我们哪里知道会这样,之前都好好的,偏偏不在医院一个晚上就出事……”
“那当然不一样,在院内有我们的医护人员时时照管和护理。”齐昱的声音忽然传出来,他人没动,背对着众人盯着监视器看回放,“危重病人回到家稍有不慎就会出问题,这种事情发生绝非偶然。事实上家属才是最该为病人生命安全负责的人,而不是这么随意地对待他。”
说得几人哑口无言,严主任及时止住他:“小齐,少说两句,让葛主任谈吧。”
齐昱没再作声,侧身冲保安大哥说了句“麻烦再往前调一下”,顺手拉了一把站葛主任旁边的池平安,“你也过来坐着。”
虽然经验不足,但有心闹事的人总归还是难打发,不过葛主任身经百战,谈话谈得游刃有余,尤其是提出我么们这里有昨天的监控录像的时候,几乎差点就打消了对方继续咄咄逼人的架势。
但最后还是双方都各让一步,医院赔几万块钱,病人半个月的住院费全免,家属息事宁人,不再计较。
家属走后,葛主任先走一步处理后续,严主任带着他们两个回科室,一路上几人都没说话。
回到科室后大伙儿都在,赵祈和万研最先冲上来问结果,严主任摆摆手没有说话,嘱咐池平安把手上病人交给赵祈管,先歇一个下午。
“怎么处理的?”严主任走后,赵祈把池平安拉到一边问,“我看刚才那群家属全走了,没事了?”
“医院赔钱,处分,可能再扣个把年的奖金吧。”
“真是草了,简直就是无妄之灾。没奖金你就那点固定工资怎么过日子?”
“放心师兄,饿不死的,我还有积蓄。”
赵祈转头又看到齐昱,又转回来问:“怎么你们都去了?”
“齐师兄帮我说话了。”
赵祈没再问具体,推了池平安一把:“回去歇着吧。”
过了几天处分下达,池平安却意外发现自己的奖金只被扣掉一半,而另一半……严主任发到群里的处分公告里分明还并排写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齐师兄!”这天下班后池平安在员工电梯口追到正准备下电梯的齐昱,他跟着对方一起迈进电梯,“这本来不关师兄你的事,为什么还处分你了?你和他们主动要求的吗?”
齐昱看看他,没回答,最终颔首表示了肯定。
“为什么?”他问。
齐昱在低头回复患者群里的消息,闻言抬头,淡淡道:“这次再给你个大处分,你还能在这个医院继续待多久?”
这话说中了池平安心底的顾虑,其实他确实已经做好了走人的准备,只不过没有和任何人说。医院岗位少人才多,随时有应届的优秀年轻人等着进来,待到新老交替时,背着两个处分的医生任谁想都是首当其冲淘汰的。
虽然人家明面儿上不赶你,但有自知之明的人也该知道进退。
不过池平安实在是个认命很快的人,没用多久就想好了退路,他笑笑道:“待不下去我也认了,实在不行就回老家找工作去了。”
电梯快降到底,窄小的空间依旧只有他们两个人,中途开合了两次,门外却都没有人。齐昱要去负一楼的停车场,池平安则在到达一楼的时候准备出门,临告别的时候听见齐昱说:“先好好干着吧,想得倒挺远。”
走出电梯后的池平安一路往大门口走,碰上正好也要过旋转门的一群见习学生,拖拉着白大褂,勾肩搭背地走出玻璃门,还能听到几句传来的谈论:“神内那个主任凶死了!我们早上八点准时到的,结果说我们来太晚了没赶上他们交班,把我们骂了一通。”
“产科才可怕好不?第一次去就让我们看接生!”
“打死我以后也不选心内,有个老师正交班的时候突然晕倒了,一群老师围上去给她心肺复苏……”
……
年轻的背影们越过斑马线,蹦跳着走向马路对面校车等待的地方。嘴上说着的事情可怕,但总归还没轮到自己,还有可以用来潇洒的时间。
怎能会不让人想起学生时代,想起选择这个行业的初衷。
不是没有抱怨过,甚至可以说,那些最初最坚定最有理想的学生也抱怨过。繁重的学业,艰涩的课程内容,背不完的蓝色生死恋,熬不完的通宵。
走到岗位上之后,曾经同窗共读一本书的同学选了不同的科室,走向了下一个远方。又遇到新的人,新的同事,时间仍旧向前。
同时,这个行业的转业率也高得惊人。有的因为不堪重负,有的因为一次失手而毁掉了整个职业生涯。像池平安这样的也有,比他的经历惨得多了,遭受殃及生命的无妄之灾,甚至失去握刀的手,从此再也不能站在手术台上。
可总还是有人在继续做了,或为生计,或为理想情怀。于是也就那么做下去了,做了一辈子,回首看去,起码能觉得——虽然辛苦,可也是份不悔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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