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初雪，落得无声。
雪是寅时落下的，先只是薄霜沾瓦，晨风一起，便一片一片如柳絮般飘了满天满地，洒白了朱檐、乌瓦、街巷、旧坊，也落在了清徽医馆的青石台阶上。
苏临熙静坐于廊下，青衣束袖，外披玄色鹤纹云裳，腰间系一枚白玉药囊，乌发挽成松髻，以竹节玉簪高束，神情静如雪落，神思却不在雪里。
他双眼覆着软纱，目盲三年，仍不减一分风姿。
清徽医馆，是长安苏家旧宅偏院。昔日宾客如云，朱门酒香，灯火不熄，如今已少有人至。晨雪封门，街巷无人，檐下铃响清微，偶有炉火噼啪，似在催人饮茶。
王砚尘到时，院门未掩，青松压雪，老鹤栖枝。他一身玄衣，衣上寒意未散，见了檐下之人，只轻声唤：
“临熙。”
苏临熙闻声转首，唇角微弯：“你今日来得迟。”
“雪封道，谢家弟子昨夜在东市斗法，烧了三间铺子，”王砚尘放下手中一小炉，炉中香柚暖气升腾，雪气顿消，“街坊愤怒，官府却不敢责谢家一字。”
苏临熙轻抬指尖，取炉近身，低声道：“长安有权无责，久矣。”
王砚尘望着他那双被白纱覆住的眼，欲言又止。苏临熙自盲后，少出门，少言语，却未少半分气度。整个人如玉山温泉下的青竹，不见锋芒，却叫人不敢轻慢。
他记得昔日曾有人称苏临熙为“丹青仙君”，因其性静如墨、医道入画、心慈而骨正，尤擅一手“引魂归魄”术，九州百家无不敬服。
那时苏家在仙门中的地位，仅次于王、沈，与谢家平列。
只是如今……世间早无“苏家”。
王砚尘将袖中一封油纸信笺递上：“云麓山庄急信。”
苏临熙未动，唇边依旧是那一抹沉静的笑：“你念吧。”
王砚尘展开信笺，声音平稳却低了几分：
“石坊镇起妖火，连焚三市。庄中弟子折损过半，庄主重伤，疑有夜郎余孽潜入。捉得一人，名曰——杨安。”
苏临熙指尖轻顿，手中炉轻颤。
他喃喃一声：“夜郎……未尽？”
夜郎杨氏，已是十年前的旧事。那一战之后，谢家封君，沈家得权，王家掌地，而苏家——只得一场阵法。
“那少年可抓住了？”
王砚尘摇头：“未能。行踪不定，杀意极重。信中未言清楚，只请苏家援手。”
苏临熙不语，片刻后才轻轻一笑：“苏家……早就没了。”
那笑极淡，却像风穿雪林，吹得王砚尘心头一沉。
他当然记得苏家败落的因果——三年前，南疆瘴疫肆虐，众仙门避之不及，唯有苏临熙设“万生引阵”，以魂为引、以眼为媒，炼自身入阵，强行引出瘴毒之灵，震退千里瘟潮。
他双目被毁，自此失明。
可谢隐川却借阵后之混乱，诬苏家“擅引妖灵”，使其在仙门遭议逐，逐出主脉。
“谢隐川近日入天衍殿，为内阁主议。”王砚尘道，声音略沉。
“沈云溯仍在南疆？”苏临熙忽问。
“他未归朝。但近来频频遣人探你消息，外界称你与他并列‘仙门三曜’——还有王家世子。”
苏临熙闻言一笑：“我盲，他隐，你兄却战死北境。何来三曜？”
王砚尘面色微变，终是垂眸不语。
他兄王珩徽，昔年以“镇北战君”之名护疆五年，是仙门中鲜少不涉朝斗而仍得民心之人。其人正直清廉，亦曾是沈云溯唯一肯称“知交”的同辈。
王珩徽之死，外传为妖族反扑，实则死因成谜，最早提出救援的谢隐川却迟迟未动兵。世人多信妖患，苏临熙却未言一句。
他只问：“你信那少年是杨氏遗脉？”
王砚尘答：“我不信他是妖，但他确杀人如麻。”
苏临熙顿了顿，抬手理了理袖口：“我欲亲往一见。”
王砚尘道：“他极危险。”
苏临熙低声道：“也许。他是刀，但刀若养得好，也可守人。”
“可他若不为你养？”
苏临熙唇角弯出一线极浅的笑：“那便由我来断。”
王砚尘望着他，忽觉他盲后的神色，比从前更淡，更孤，却也更狠。
像是雪中人，忘了春暖，甘于寒冷。
他终究还是点了头：“我陪你。”
苏临熙起身，衣袂落雪，背后挂着那柄佩剑，名为“扶光”。剑身素白，长不过三尺，剑鞘如云烟，其上嵌有细篆：
——“以光扶世”。
他盲眼三年，却从未弃剑。
而此时，百里之外的古岭山林深处。
少年蜷在断庙内，披着血迹未干的披风，手里握着一柄残剑。剑身破损，鞘已焦黑，只剩一角清篆：
——“熙”。
他目光狠戾，神情木然，却低低地，重复着那个字。
“苏……临……熙。”
他咬字极慢，像是怕吐错一笔一划。
“你救过人？”
“我杀人。”
他低笑，嗓子像是被霜冻过，带着碎裂。
“这世上只你配有名字？我杨安，就叫你……连名带命，一起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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