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歌在对方帮助下踩上地窖入口的梯子,刚要顺着梯子往下走,却发现那女子打算关上地窖门。
陆遥歌一顿,又往上爬了几步,探出头来,“等等,你不跟我一起走?”
那女子摇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我不能扔下我的阿爹阿娘。”
“你若不跟我走,被李菁菁发现,是会没命的!”陆遥歌并没跟对方赌气,以李菁菁睚眦必报的性子,是断不能饶了她的。
“陆遥歌,你知道吗?其实你在顾府时,我便注意到你了,你是小姐口中提过次数最多的人,我甚至还困惑过,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小姐这般在意?”
那女子蹲下来,声音温柔,语气里带着钦佩和羡慕:“后来我发现,你当真不同。寻常女子被卖到粗使坊的那刻,这辈子便注定了。但你不仅从深渊里爬了出来,还做了布铺的掌柜,生意做到了澄王府,还能得到王妃的嘉奖。这是我们这些女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并未觉得自己特别,”陆遥歌却摇头,“我们都生而为人,我只是想换一个活法。你若想,你也可以的。对了,你救了我一场,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我,我叫翠柳。”女子低头,有些自嘲道,“其实就连这个名字,也是小姐赐给我的。我小名叫阿长,因为我小的时候长得又瘦又高,像一根长长的竹竿子,阿爹阿娘便唤我为阿长。”
“阿长。”陆遥歌踮脚伸出胳膊,再次握住翠柳的手,眼睛亮亮地同对方道,“阿长,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想办法救出你爹娘,你若想学做生意,我可以教你,你相信我,只要你想,我们的日子定能好起来。”
“我从小便生在李府,除了做奴婢,什么都不会。我的命运,早已跟李家深深绑在一起,再也逃不出这个深渊了……”翠柳回握住陆遥歌的手,语气眷恋,“自我长大后,就再没人唤过我的乳名,谢谢你遥歌,谢谢你在我连自己都忘记自己是谁的时候,重新唤出了我的名字。”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你是为了我才来的!阿长,今日我必须带你一起走!”
“我打小侍奉在李菁菁左右,当她的走狗,间接行了不少腌臜事,若哪一日得了报应,也算我咎由自取,你不要因我这种人心软……”
翠柳摇头苦笑,“不知为何,今日听闻小姐要陷害你,我本能地就跑过来想救你。小姐她嫉妒你,而我……而我却羡慕你。羡慕你的选择,羡慕你忠于自己,更羡慕你爱的人也爱你。”
陆遥歌抹了把眼泪,拉住翠柳的手不肯放,“你也可以的,阿长!你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也可以忠于自己!也可以拥有爱你和你爱的人!跟我一起走吧,好吗?”
“我没有你的勇气,也没有你的幸运。”翠柳看向陆遥歌,眼神坚定又无奈,“遥歌,我不想拖累你,你有你要走的路,我也甘愿选择自己的命。”
陆遥歌见对方不愿跟她走,便顺势又往上爬了几步,想要回到房间中。
“你赶紧走!你若不走,我们都跑不成!”
翠柳却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打算去关地窖入口的门。
陆遥歌半个身子都要探出来,翠柳却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眼看那地窖门就要砸到自己头上,陆遥歌红着眼,只好又退回地窖里。
翠柳双手撑着地窖的门,饱含绝望与深情地看了陆遥歌最后一眼,声音里带着颤意:“遥歌,请你记住我,我叫阿长!请你记住我!你要好好活下来!替我、替我们这等出身的女子,好好活下来!”
“阿长,你同我走!你勿要犯傻!”陆遥歌伏在地窖的梯子上,身体因悲伤而剧烈颤抖,只觉得眼眶酸胀,泪水如决堤一般滚落,她双手紧紧攥住梯子,仰头看上方的翠柳,哽咽道,“阿长,我不会忘记你!你等我!我一定想办法给你赎身!”
翠柳扭过头,眼泪也落了下来,可再次转回头时,她却给了陆遥歌一个明媚的笑,“好好活下去。只有你活下来,我们才有希望。”
话音落,翠柳缓缓关上了地窖的门。
“傻阿长,你可知道?你最该爱的是自己!”
陆遥歌却后悔了,哭着用手砸地窖的门,仍然想带翠柳走,直到拳头砸得发麻发红,翠柳却再也没应她,陆遥歌一边哭,一边挣扎着爬到地窖底下。
与其说是地窖,不如说这是一条深不可测、暗无天日的地道。
陆遥歌什么也看不见,身子因过于悲痛而微微发抖着,只能双手着地,用膝盖缓慢向前探索,她心里担心着翠柳的安危,一边用衣袖擦泪,一边忍痛往前爬。
这条地道,她和顾远征之前寻找了好久,回纥敞却一直藏着掖着。竟不曾想,她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逃入了这里。
爬得速度太慢,陆遥歌试着双手撑墙,缓慢站起身,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她按照翠柳之前的嘱咐,即使遇到有光亮的交叉路口,也没有停留和转弯,也不知走了多久,原本宽阔的地道前方,突然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箱子,只留中间一条窄窄小路。
陆遥歌本想顺着那条窄道往前走,却见前方灯影闪烁,迎面竟走来了几个人。她慌了一瞬,连忙躲进一处木箱后,在暗中屏息观察。
“不过就死了几个女子,叫甚的女巫?”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陆遥歌蹙紧眉头——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
待人影走得近了些,陆遥歌猛地睁大眼睛,发现方才说话的男人,正是在顾府失踪多日的管家刘奎……
可这还不是最让陆遥歌惊骇的。
下一秒,刘奎身旁的同伴,举灯往前照了照,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陆遥歌的心脏骤然一缩,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刘奎身旁的那人,分明是本该被回纥敞毒死的崔六……
崔六站在刘管家身旁,却好似不会说话了一般,不停比划着手语:“他们回纥族的人穷讲究,死在地道里的亡灵必须要超度!”
刘管家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死的又不是他们胡人!哪来这么多规矩!”
两人停在距离陆遥歌几米外的位置,转头看向身后的老妇,刘管家不耐烦道:“行吧,你就在这里超度,这尘归尘土归土的,我们也不讲究这些,你早些弄完!”
崔六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前方墙角处,弯腰打开一个箱子,竟从里面拖出了一个女子来……
刘管家也是一愣,上前两步,语气诧异:“这……这怎么还有个活的?”
崔六将那女子拖拽到地上,比划手语解释道:“这是个胡女,本是跟着相好来长安寻亲,却被相好转手给卖了。正好城里老爷想要个胡人尝尝鲜,我就把她留下了。”
“可咱们不是有规矩,说好不动胡女吗?”刘管家皱起眉头来。
崔六摇了摇头,比划的动作又快了几分:“人家老爷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何况这是卖给他做小妾,往后是死是活,全凭这胡女的造化,咱们可没亲自动手。”
刘管家沉吟片刻,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哼笑一声:“行吧,凭啥中原女能卖,胡女就不能卖?今日也就改改这规矩。”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的老妇却突然动了。她颤颤巍巍,缓缓走到那胡女身前,弯下腰,将大拇指按在女子的人中穴上。
没过几秒,地上的女子终于闷哼了一声,睫毛轻颤,挣扎着大口喘起气来。
老妇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刘管家和崔六,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肃穆与冷意:“万物有灵,一草一木皆有其命数。你们这般欺压女子,残害无辜,终有一日,会得到神的惩罚。”
刘管家冷哼一声,语气轻蔑:“老人家,你负责超度这些枉死的灵魂,我负责做好我的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至于我的未来,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说罢,许是觉得晦气,刘奎拍了拍崔六的肩膀,转身就要走,“走,咱们喝酒去!”
崔六的目光落在倒在地上的胡女身上,又转头看向刘管家,比划着手语问:“不管她了?”
“怎么,你是想管这胡女饭?还是想请那老太婆喝酒?”刘管家冷冷一笑,伸手拽住崔六的胳膊就往远处走,“老爷何时来提人,何时把这货给他就成!我们等着收钱就好,何须管她们死活!”
待刘奎和崔六走远,陆遥歌又探出脑袋,仔细观察。
原地只剩下那名老妇和躺在地上的胡女——老妇身着北境女萨满特有的服饰,正缓缓起身整理简易的祭祀台,嘴里念念有词,嘟囔着陆遥歌听不懂的咒语,似是在为亡灵安魂。
而躺在地上的胡人少女,也似丢了魂魄一般,睁着大大的一双眼,怔怔望向黑漆漆的地道顶端,脸色苍白,面如死水,毫无生气。
不知为何,陆遥歌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翠柳的脸来。
像是中了什么蛊似的,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上心头,陆遥歌弓着背,一瘸一拐地往胡女的方向走。
直到挪到胡女身前,陆遥歌突然想——若今日没能带翠柳走,那至少也要把这可怜的姑娘救走。
此时,年长的女萨满正背对着她们,跳起安魂的祭祀舞,似乎完全没在意陆遥歌的举动。陆遥歌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竟半点不怕这位神秘的萨满。
陆遥歌蹲在胡女身前,轻轻将人扶起来。可那姑娘许是多日未进水米,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逃跑了。
陆遥歌想了片刻,终是咬了咬牙,蹲下将胡女背了起来。
可刚站起身,她便向前踉跄了两步,险些撞到正在跳安魂舞的女萨满身上。
陆遥歌吓了一跳,连忙观察对方反应,生怕这人招来方才离去的刘奎和崔六。
可那萨满也不知怎的,丝毫没理会陆遥歌,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动作里。
陆遥歌低下头,默默往旁边让了让,打算背着胡女悄悄离开。
可下一秒,女巫却突然停下舞步,一步就迈到了陆遥歌面前。
陆遥歌猛地一顿,几乎一瞬间,她在女巫那张布满皱纹脸上,竟恍惚看到了外祖母的面容。
“外婆?”陆遥歌下意识唤出声,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外婆,是你吗?”
外婆抓住陆遥歌衣袖,又一把推开她,朝她大喊了一声:“跑!”
“跑向何处?”陆遥歌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一步,带着哭腔,“外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光亮在哪里?希望又在哪里?”
可不过一瞬,陆遥歌便彻底清醒过来,没有外婆,也没有答案。
只有在她面前,默不作声的女萨满。
陆遥歌怔怔望向萨满,看见对方脸上涂满了难以辨别的图腾彩绘,那些色彩嵌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显得格外幽深诡异。
方才种种,不过是幻象。
那位年老的女萨满面神情威严,她伸手朝前方指了指,并未阻拦陆遥歌。
陆遥歌立刻心领神会,连忙朝对方深深鞠了一躬,背着身后虚弱的胡女,步履蹒跚地往黑暗深处走。
陆遥歌从未走过如此漫长的路,几乎每步都踉踉跄跄,步履蹒跚,甚至恍惚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时母亲还在,曾牵着她的小手,打算带她去幽州的外婆家。母亲说,外祖母是个乐善好施的开朗人,年轻时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为了爱情嫁给外祖父,还因此得罪了娘家。可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外祖父一起开了家客栈,硬是把日子过了起来。只可惜外祖母年轻时遭了太多罪,老来疾病缠身,后来又遇上灾情,和母亲被迫分离。母亲一直念着她,总想在有生之年回去尽孝,对于那时的母亲和陆遥歌来说,外婆的家,就是自由和希望所在。
那日陆遥歌和母亲明明走了很远很远,却还是被同村的男人看到,告了密。陆伟章最后拿着锄头,一路追上了她们……
陆遥歌吸了吸鼻子,恍惚地想:若是那日,她和母亲能顺利离开贫民巷,平安回到外祖母身边,她和母亲的人生,是否从此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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